第247节
姚府的主子们冷得全部窝在自个儿房里取暖,铭嫣好不容易熬过了痘疹,又在昨夜感染了风寒。姚俊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南宫氏见着姚俊明着急,心里哪怕嫉妒得要死,也跟着着急。她把母家送来的千年灵芝给了铭嫣,只盼着铭嫣快些好起来。
当大家为铭嫣忙得团团转时,一道健硕的身影,风驰电掣般冲进了姚府。
林妙芝的伤势虽好了一半,但到底伤了心脉,整个人虚弱得不行,三两天才能偶尔下一回地,胃口更是时好时坏,原本光鲜亮丽的容颜,此时形同枯槁,双颊凹陷,颧骨高高凸起,面色苍白得像碾碎了的米粉。
“妙芝。”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呼唤。林妙芝怔了怔,随即自嘲一笑,自己怕是又做梦了。
“妙芝,你睁开眼看看我。”
那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在她耳畔轻柔地划过,她的身子倏然一僵,睁大了眼眸,当六王子狼狈不堪的身影闯入她的视线时,她的眼,霎时就窜起了一层水雾。六王子的墨发和氅衣上沾满了雪花,肩胛处还有几块冰晶,可见在冰天雪地里暴露了许久,向来注重仪表的他,嘴角周围满是细碎的胡渣,再配上那布满红血丝的眸子和眼底浓浓的鸦青,整个人仿若苍老了十来岁。这样的六王子,让人心疼。
她撇过脸,望向床的内侧,隐去眸子里的担忧,同时,也不让他看到自己憔悴得不再美丽的容颜。
六王子却是以为她嫌弃自己风尘仆仆的样子,即刻转身,走出了房间,要去梳洗一番。桑玥先是给他飞鸽传书,尔后派了人在半路接应他,他得到林妙芝重伤的消息,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往大周京都赶,一路上,不知累死了几匹马,而他自己更是十天不曾有过良好的歇息。这模样,的确难看了些。
林妙芝听到越来越远的脚步声,心中一痛,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了双颊。刚刚走到门口的六王子感知到了林妙芝的异样,赶紧踅步回了床边,发现她不停地落泪,顿时就有些手忙脚乱了。
“妙芝,我……我惹你不高兴了?”一路上,子归派去的暗卫已经把林妙芝的身世过往全部说与了他听,是以,他知晓了她的真实姓名。林妙芝,多好的名字。
林妙芝不语,就无声地落着泪,实际上,她努力控制不让泪水滑落,但六王子每说一个字,她的心就抽一下。
六王子用被冷风吹得肿胀开裂的手指擦去她眼睛的泪,笑了笑,试探地道:“我来了,你怎么不跟我说话?我很想你,你不想我么?”
林妙芝眼尖儿地瞥见了那长满冻疮的手,心里又是一痛,想要坐起来,但刚侧了个身,就发现自己的力气所剩无几。
六王子在床边半蹲下身子,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妙芝,你快些好起来,然后嫁给我,好不好?”当他看到林妙芝为他亲手缝制的裘服时,就确定了林妙芝的心里是有他的,他真笨!早在林妙芝把玉佩留给他的时候就应该察觉到她的心意才对。这么久,他都错怪她了,一直以为她不喜欢他的。没想到,她爱得那么隐忍。
林妙芝的眸子里浮现了几许纠结之色,想要顺从自己的心,但她没有多少日子可以活了,若是不曾拥有,离别时许就不那般痛苦。可脑子里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叫嚣:哪怕只拥有一天,此生也了无遗憾。他到底,更愿意哪一种呢?
“我是个不贞洁的女人。”
六王子吻了吻她的手背:“你成没成过亲,在我眼里都是贞洁的,我急着见你,就先过来了,聘礼和迎亲的队伍在后面跟着呢,再过十来日就到了,你穿上大红色嫁衣,一定很美。”
林妙芝忍住喉头的梗塞:“我,不想嫁给你。”
若在以前,六王子或许就随着她了,现在六王子明白了她的心,自然就不信她说的反话。她就是这样,把所有的苦都一个人扛着,不愿意成为别人的累赘,也不想让别人承受失去她的痛苦,这样的妙芝,着实让他心疼。
他笑得柔和,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反正我就算用抢,也要把你抢回去做王妃。”
林妙芝的心砰然一跳,尽管拼命压制,喉头却越来越胀痛,眼角越来越湿润,她扭过头,对上他满含深情和坚定的眼眸,知道他是下了决心,不达目的不罢休了。但她真的配不上他啊!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王子,一个是病重的落魄千金,况且,她已有过桑玄夜。
六王子洞悉了林妙芝心底的不安,垂眸,暗自神伤道:“你嫌弃我,是不是?”
“嗯?”林妙芝愣了。
“你嫌弃我有那么多姬妾,我才是个不贞洁的人。”
“没有,不是的。”他是为了保护她,才答应了王后的要求,不管这个方式是好是坏,起码,他努力地做了,她没理由嫌弃他。
“口说无凭,除非你嫁给我,否则,我就当你嫌弃我了。”
这么孩子气的话,完全不像是出自内敛的六王子之口。这其间,或许还掺杂了一分逗林妙芝开心的意图。
林妙芝读懂了,便再也无法拒绝了,她吃力地抬起手,一动,就扯到了胸口的伤,她极力隐忍,眉头还是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六王子大惊:“你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林妙芝摇摇头,摸上了他满是胡渣的脸,哽咽道:“明知道我陪不了你多久的,你这是何苦?”
六王子闻言,心如刀绞,面上却泛着欣喜:“谁说的?大夫说了你会好的,只要悉心调养,就一定能痊愈。”
林妙芝不戳穿他的安慰之词,苍白的面上泛起一抹浅笑:“傻瓜。”
六王子俯身,得寸进尺地轻轻擦过她的唇:“虽说新郎和新娘在成亲之前最好不要见面,但我忍不住怎么办?”
林妙芝被他逗笑了,这是自从受伤以来,头一次发自内心地笑,唇上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她的笑就染了一分羞涩:“那你就学慕容拓,天天溜进来吧。”
六王子像得了至宝的孩子,满足地展露一抹笑靥:“你可得给我留门。”
林妙芝的身子到底是不爽,没说多少话,就累得犯困,六王子等到她完全进入梦乡,尔后在桑玥的带领下去拜见了姚家的长辈。姚府大得出奇,能住一个林妙芝,自然也能住下一个六王子,六王子便宿在了姚晟居所附近的的院子,而林妙芝则搬回了怀玉轩,这还不是为了方便某人半夜敲门?
六王子洗漱完毕,刮了胡子,换上林妙芝亲手缝制的月牙白裘服,整个人的精气神焕然一新,他碧蓝的眼眸就在这泛着华光的月牙色里,如蓝宝石一般璀璨夺目了。
他找到了桑玥,给了桑玥一堆续命的药材。桑玥吩咐莲珠每日熬给林妙芝喝,只希望奇迹能够降临在林妙芝的身上。
桑玥发现六王子的神色十分自责,遂出声询问:“六王子在自责什么?”
六王子对于自己的心事被桑玥看穿并不显得多么诧异,他苦涩一笑:“其实,造成这种局面,我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桑玥狐疑地凝眸:“此话怎讲?”
六王子放空了目光,陷入回忆:“有一次,妙芝喝醉了,讲了许多不该让我听见的话,其中,就包括冷贵妃逼迫她背叛你一事。也正是那一次,我知道了她来熄族的动机不纯,她一直都在利用我,也在利用三王子。”
知道,你还是毫不犹豫地爱上了。桑玥看向六王子的眼神不免又复杂了一分。
“起初,我以为凭着她的聪颖,杀了你身边的人,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即使我不喜欢她杀人,但也没打算阻止她,我就等着她完成任务的那一天,再去大周把她接回来。可是……”
讲到这里,六王子顿了顿,“可是那一次在熄族的宴会上,我见识到了你和冷贵妃的对抗,也从丽雅和三王子的死中窥视到了你的手段和聪颖,我当即就得出一个结论:妙芝不是你的对手。”
桑玥侧目,几番欲言又止,红罗碳烧得旺盛,她的心却寒凉一片,最终,她幽幽叹道:“所以,你原本答应要放她走,却在宴会后突然反悔了。从不动用武力的你,更是不惜和慕容拓拔剑相对也要留下妙芝。”
六王子碧蓝的眼眸浮现了一丝痛色:“是,从那一刻起,我就预感……妙芝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桑玥的脑海里闪过一道光束:“余姬的毒,是妙芝下的,对不对?”
六王子再次苦涩一笑:“是,她给余姬下毒,就是为了逼我、逼母后把她赶走,这样,她到你身边,就顺理成章了。”
原来六王子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林妙芝是抱了必走的决心,却情愿自己背黑锅,只希望能握住那一丝虚无缥缈的可能。
桑玥慕然忆起六王子在山上拦截她和慕容拓时说的一番话:“桑小姐,尽管我不知道你和冷贵妃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但今晚筱玉为了给你作证,不惜暴露在了冷贵妃的眼皮子底下,冷贵妃会放过她吗?跟你在一起,她真的安全码?你对她,会否像她对你一样,全心全意地维护?”
当时不觉得,而今细细想来,六王子已经给了她暗示。譬如,林妙芝以一介女奴的身份突然出现给她作证,本就不合理;再者,冷贵妃为何一定不放过妙芝?妙芝跟她在一起,为什么会不安全?她不怀疑妙芝,也就没听懂六王子的暗示。如果她听懂了,兴许……结果就不一样了。
如今自责的,何止六王子一人?
六王子痛心疾首道:“我想过要戳穿她的阴谋,不让她身陷险境,但我犹自记得,她喝醉时说,‘小石榴,为了你,我变成魔鬼又如何?’她的心里装了个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人。”
六王子此话一出,桑玥的思绪豁然开朗,原来,妙芝孩子的乳名是“小石榴”。
“但我还是很感激你,没有对妙芝赶尽杀绝。”一路上,他听说了不少关于桑玥的轶闻,有人说她狠辣,有人说她凶残,有人说她聪颖,有人说她暴戾,她绝对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不管妙芝是出于何种原因要杀她的娘亲,桑玥以德报怨,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我也很感激你,在知晓了她的过往之后,仍然愿意娶她。至于她的身份……”桑玥从柜子里拿出一道明黄色的圣旨和金印宝册,“她已是北齐的公主,我想你的父王和母后不会反对了。”
这是慕容拓从北齐皇帝那儿磨来的,让赫连风收了林妙芝为义女,并册封其为长安公主,准嫁熄族。
似出乎意料,又似在意料之中的是,六王子推却了桑玥的好意:“我娶的是林妙芝,是家破人亡、孤苦无依的林妙芝,不是什么北齐公主。我决心已下,谁反对也没用。”
谁反对也没用?也就是说……六王子要扫平一切阻挡他迎娶妙芝的障碍了。那么,他唯有……登基为王。
在说这话时,六王子的声音并不多么高亢,但那碧蓝色的眼眸里流转的,却是从未有过的霸气和果决。要争夺王位,就证明他必须放下那颗善良的心,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六王子,要将匕首戳入亲兄弟的胸膛,真真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
桑玥欣慰一笑:“能遇见你,是妙芝的福气。”
六王子正欲开口,桑玥又笑着道:“当然,遇见她,更是你的福气,我把妙芝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地待她。”
鹅毛大雪飘飘忽忽地下了十来日,片刻不间断,大周的半壁江山,都遭遇了百年难遇的雪灾。不知是谁带头在民间兴起了言论,说大周缺乏国母多年,于天伦不合,上天震怒,要惩罚大周皇帝和子民。
君为轻,民为重,从前官员闹腾的时候,云傲尚且能够通过铁血手腕镇压,但如今天灾骤降,民心惶惶,百姓寝食难安,文武百官再次纷纷请愿,求云傲另立新后,云傲,无法再像从前那般保持镇定了。
云傲在华清宫食不下咽,他始终认为这是有人预谋和策划的,可派人一再调查之后,追溯到的源头,根本不牵扯到任何世家或朝堂势力。大江南北,各家各户都是像闲话家常一般谈论的。若只三两个,砍了头也无妨,但那么多那么多,几乎每个城镇都有。他无法把成千上万的百姓拘捕入狱,也无法将这场天灾从大周抹除。他能做的,就是把损坏度降到最低。
他启用了一系列的援救措施,派了最衷心的部下沿途督办,但仍是避免不了每日清晨都有冻死街头的贫苦百姓。那里面,有妇孺,有老人,有孩童。
他亲自起了大早,出城到附近的小镇微服私访,看到那些瑟缩在屋檐下,生命急速流逝的子民,以及拥抱在一起已经失去了体温的尸体,心,说不难受是假的。他惩治官员时,可以残暴血腥,可以杀人不眨眼,但说到底,那些都是镇压朝堂的手段,终极目的,还是要守护先祖辛辛苦苦打下并创立的基业。
这是他的江山,是他的子民,在他的庇佑下,居然出了这种悲痛人心的惨状。最让他触动的是,一个身怀六甲的乞丐,在雪地里分娩之后,没有乳汁喂养孩子,便咬断了自己的手指,放入孩子的口中让她吸允。但她们终究没能挨过这夺命的雪灾,被巡夜的侍卫发现时,她们已冻成了冰雕,却仍维持着孩子吸允她断指的姿势。
这么冷的天,大户人家足不出户,商贩们没法做生意,乞丐们没了经济来源,政府的救济又远远不够,每日领不到热粥和棉被的人、冻死饿死的人比比皆是。就连靠近熄族的、从不落雪的东部都没能幸免于难。
大周,仿佛朝夕之间就满目疮痍了。
雪上加霜的是,从祁山军营传回消息,胡国的号角已经吹响,边关硝烟霍起,大周……内忧外患了。
如今正值用人之际,他即刻下达了一道圣旨,免去了冷煜泽的丁忧之责,命其率领七十万雄兵死守边关,跟胡人对抗到底,决不能让胡人踏破大周的山河。
华清宫内,云傲正在批改奏折,翻了几本,把奏折“啪”的一下,摔倒了地上。
宫里的所有太监宫女立时跪伏在地,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多福海壮着胆子,宽慰道:“皇上息怒,气坏了身子就不值当了。”
“咳咳咳……”云傲剧烈地咳嗽了一阵,肺部的痰音相当明显,多福海顾不得冒犯龙颜,起身给云傲倒了杯药茶,“皇上,您又两天两夜没合眼了,这些折子您明日再批吧。”
这些奏折里,一半是灾情和军情的禀报,一半是册立新后以平息天怒人怨的请求。
云傲接过多福海递过的茶盏,随意地喝了一口,多福海惊讶地发现,皇上的鬓角竟然有了几缕华发。皇上四十有五,正值壮年,怎么……怎么华发早生了呢?
最初皇后娘娘在的时候,皇上尚且顾着自己的身子,自打皇后娘娘没了,皇上就再不疼惜自个儿,动辄就是几天几夜不合眼,拼命地批阅奏折、拟朝纲,若是贵妃娘娘没被禁足,还能帮着皇上分担点儿,如今,皇上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一念至此,多福海心真是难受得不行。
“皇上,苍国师求见。”门外的太监禀报道。
云傲的双指捏了捏眉心,淡淡地道:“让他进来。”
苍鹤一袭宽松青衫,仙风道骨,洒脱如碧水行云,下摆自光洁的大理石上轻轻拂过,那脚步却犹如浮在虚空,半分声响都无。
“参见皇上。”苍鹤福身行了一礼。
对于这个国师,云傲向来是尊重的。哪怕他出自冷家,但二十多年,他从未做过一件假公济私之事,亦十分淡泊名利,贡献了许多利国利民的良策,却从不居功。
他看了苍鹤一眼,语气和缓道:“国师深夜觐见,有事吗?”
苍鹤不疾不徐地道:“皇上,微臣夜观星象,发现东方青龙七宿中的亢、房有所偏离,此对应祁山,乃兵荒马乱之兆;南方朱雀七宿中的鬼、星异常明亮,此对应雪灾最严重的城镇,乃天灾之兆。”
云傲的头,又是好一阵疼痛,他深吸一口气,道:“国师可有法子化解?”
“微臣没有,但皇宫内就有,”苍鹤停顿了片刻,道:“北方玄武七宿中的女、室隐有重合之象,此对应京都,寓意我大周即将迎来凤抱明珠,化解这场劫难。”
“凤抱明珠?”云傲喃喃自语。
“是,凤,乃后也;明珠,乃储君也,若顺应天意,我大周必得救赎。”苍鹤徐徐说完,发现云傲的脸色不对,遂解释道:“皇上,只是,微臣道行尚浅,暂时推算不出,究竟宫里的谁被扭转了命格,祭天之日,微臣会借助天力和历代先皇的英魂之力,为皇上寻出化解大周危机之人。”
“这么说,朕必须,册立新后和储君了。”
关于星宿之说,苍鹤其实并未完全撒谎,他操控了天象不假,但那些广袤宇宙中的星宿异样却不是他这普通巫师所能干预的。大周的后位和储君之位再也不能空悬了,否则,的确就是亡国之兆!
苍鹤离去,云傲走进了内殿,合衣躺在冰凉的龙床上,暗黑如墨的眸子,隐有水光闪耀,他的手里握住一缕青丝,那是大婚当晚,冷香凝亲自扯了自己的秀发和他的,绑在了一起,说:“结发夫妻,一生一世,白首不相离。”
一生一世,白首不相离,我已生华发,却日日孤寂,夜夜孤寂。
香凝,天上人间,你到底在哪里?
腊月初五,瑞雪纷飞,大周三年一度的祭天仪式,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