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路日就没说话,他能摆出这幅钢铁硬的表情当然不是真的无所畏惧,而是知道黑暗神虽然之前一直没救他的国家,却不会放着他不管。
他睁着眼睛,看到那些英雄不得不听从圣子——或者说在圣子身后光明神的威严——的命令向他靠近,试图解除他手上的武器,将他压到神灵祭坛前。
他就拔出剑,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把剑按在自己的脖颈上。
仿佛能够感知到虚空中那双一直注视着却骤然睁大的眼睛,王的唇边流出一丝寂静的笑容。
那时,他确实说了一声“再见了,神”,而后划破自己的脖颈——
当然没能实现。
黑暗的雾气在一瞬间笼住了他的全身,狂风大作,吹得砂石连同着烈风怒响,当被迫用手捂着自己面部的英雄们再次睁开眼睛环顾四周,才发现那个之前站在宫殿前的王已经没有丝毫踪迹。
除了满地尸体,什么都没剩下。
曾经有一位传说中的暴君,他曾席卷整个大陆,几乎成为全境的王。
人间没有人能与他对抗,直到神灵恼怒他的残酷无情,惩罚他的罪行,他的军队才接连溃败。
当整个大陆的英雄们接受神灵的意志聚集到被他征服的南境宫殿下,企图将他杀死——
或者献祭给神——
或者将他囚禁在城堡的高塔上——
史诗有很多种说法——
一位神灵带走了他。
“那是哪个神灵呢?”听着爷爷说故事的少年好奇地问,“永远荣耀坚定而纯血的光明神吗?喜爱美少年与美少女的爱神吗?热衷于狩猎,发誓终身纯洁骄傲的月神吗?”
“那是一位不能直说的,强大的神灵。”爷爷的声音柔软而温和,“就连众神也不能直说他的名讳,他只允许那位伟大的王直呼他的姓名,可是王从来不叫他的名字。”
在那位北境王被神灵带走后,整个北境坠入持久的内战与混乱中,这个民族的生存本来就万分艰难,如今沦落成战败者,更是生灵涂炭。
整整三年,整个雪原都回响着哀鸣之声。
魔界。
神殿旁的喷泉边总是坐着那位曾给大地带来征服与灾殃,而后被黑暗神带走的王。
他冷淡的神情凝视着那吐出仿佛夜色融化后凝成的液体的黑石喷泉,心里觉得史诗里说得有多会玩的魔界也和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两样。
或者说因为神不让那些魔界名声远扬的危险和肮脏沾染上他。
这种世界似乎压根不需要科学,就算偶尔有违背世界的基本构造的事情,那也得用不魔法来形容。
路日就喜欢靠在这个温泉边,因为里面的流水会呈现出人界的景象,他总是可以在那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就连神特意拿给他的各种绘画也不看。
温泉北边对应着人间北境,那里的天空与魔界灰暗阴沉的黑色天穹不同,呈现白色,风雪交加。
他看着因为失去了王而游离失所的子民,看着因为饥饿苦寒却又因父亲死于战场而母亲被掠夺而啜泣的孩子,看到在绝望中被杀、却宁可站着死去、默念王的名字的战士。
看到他的子民陷于自相残杀,流离失所。
看到曾经被征服的异族人化身征服者,气势凌人,手持武器,践踏他的故乡。
昔日的战胜国在战败后最为残酷。
一个女孩在风雪中流下了眼泪,她的胸口捧着一束冰蓝色的冬蔷薇,幼小而稚嫩,面对着自己被征服者摧毁的房屋。
路日就向着温泉中呈现出来的面庞伸出手,无意识地想要抹去女孩面颊上的眼泪,但在他的手指触碰到到温泉前,王的身后已经响起神的声音。
神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王冷淡地回答,“我到底要付出多少,才能回到自己的故乡。”
“北境已被所有神灵敌视,他们必定要为自己带来的灾难付出代价。”神说,“我只能救你。”
“那就让我和这个世界的任何凡人一样死去。”王道。
过去那副充满傲慢的面容,已经不再带有丝毫情义,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注视那水面中的幻影。
服侍神的魔族轻手轻脚地从回廊边经过,他们装得漫不经心,但神依旧知道,每当路过这里的时候,他们都会偷偷用目光窥视着这边的身影。
魔族对于欲念与爱情都极为坦荡,他们坦率地热爱美丽的事物,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凡人是属于神的所有物,而神至今为止已经抹杀了好几个胆大妄为的冒险者,任何一个魔族都会不吝啬下手掠夺这个凡人,哪怕因此引来整个魔界的追杀。
但不管他们怀抱怎样的念头,天上众神又有什么念头,这个人都是属于他的。
纵使世间万物都爱着他,只有自己能够拥有这个人。
但是王并不爱着神。
他的心或许从不会爱上任何人,所有眷恋都放在他的子民与北境上,与千年前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神凝视着那张冷淡的脸,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让他终于克制不住内心的感情,伸手揽着这人的肩,他亲吻对方的唇,因对方的毫无反应而感到内心刺痛。
那双漆黑的眼眸抬起来,凝视着神,麻木不仁。
“我可以将整个魔界给你。”神说,“忘记北境,留在这里。”
路日就看着神,说:“神就是这样吗,从这水中看到整个人间,还有多如繁星的凡人。”
神沉默。
“那么我也应该和他们一样,不论做些什么,终究只是凡人的人生,对于神而言应当是微不足道的。”
“你不一样。”神说,“你和他们……不一样。”
因为你就是我的人生。
他不能向对方解释为什么他对于神来说与其他人截然不同,只看见王凝视着他,微微笑了。
和记忆里一般无情。
神仿佛鬼迷心窍一般开口:“如果你死了,我会觉得很寂寞。”
但王不说话。
神带着他去了神殿深处。
在此之前,整个神殿他都允许这人随意出入,只有那个地方他不仅不让任何魔族进入,甚至不允许对方进出。
但是现在神让这个凡人看到了里面一副又一副的壁画。
那全是由神的力量刻画在此处,是对于他而言最为珍贵的东西。黑暗神是由凡人登上神位的,他担心神灵漫长的时光会磨灭掉自己曾经的记忆,于是将自己绝对不能遗忘的东西刻画下来,留在此处,永远都不要忘记。
大多数都是同一个身影。
“那是我还没成为神灵时,最珍贵的人。”
路日就向神投来目光。
“他和你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神说,“曾经让整个北境为之臣服,让神灵为他魂牵梦萦。可是千年之后呢?”
“……他死了。”路日就看着那些壁画。
史诗壁画总是十分抽象,以前路日就为了维持艺术型人设看那些壁画的时候都在心里暗自吐槽这都谁,但或许是担心自己忘记掉那个人的脸庞,神在描绘对方的面容时一丝不苟,为了完全呈现他而牺牲艺术的美。
但他本身就是艺术,那个人有着与他一样的脸。
“当我认识他的时候,我不过是个奴隶。”神说,“他买下我,拯救我,教导我,一步步扶持我,直到我成为神。我以为他会永远留在我身边,直到光暗大战的最后,他为了光明神向我的胸口捅了一剑。”
路日就:……
听起来完全是我做事的作风。
“他永远不爱任何人。”
神冷淡道。
“你想要知道他的名字吗?”
不,我不想谢谢。
“他就是初代的北境王,你的先祖,”神凝视他,“现在我确定了,他就是你的前世。”
路日就:【……系统,解释。】
系统很尴尬:【等会儿、等会儿。】
所幸黑暗神不要求他在看完壁画后发表什么心得体会观后感,等路日就看完这些壁画后,神就带着他走了出去,然后自己离开了。
【总之,你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确实是在剧情的起始点,但是在完成剧情后,世界判断你没有给主角的人生足够的影响,我当时是建议宿主回溯世界,但是宿主认为这个世界的主角太难处理,决定“在原有存档上面进行二次攻略”——宿主你这么说的。】
“所以我就选择投胎转世了?”路日就道:“那我怎么不记得。”
【神灵虽然不能看透思维,但是比常人要更加敏感,】系统说,【宿主认为保留记忆会影响发挥,所以要求我删除掉这段记忆,不是我的错。】
听起来还挺委屈的样子。
路日就:……
他沉默片刻后,觉得这也未必不是个机会,道:“我明白了……但是我还是要回到人间。”
虽然已经想不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转世而不是回溯,但路日就大概明白转世的价值所在。
毕竟只有得不到的东西才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影响,最让人难忘的并不是得不到,而是获得后的二次失去。
虽然神给他看了那些壁画,还愿意将整个魔界交予他统治,但这一切似乎都没有触动王。
他的内心只念着自己的北境,多次诱导那些倾慕他容貌的魔族带着自己逃离。
这些为了凡人的美而失去了魂魄的魔族就算侥幸成功,将他带出神殿,却很快会被黑暗神发现,而后在神灵的愤怒中被碾为泡沫。
这件事情重复七次后,神依照契约带走了王的容貌。
镜中呈现的人的面容平平无奇。
他的眼睛依旧极为璀璨,仿佛霜雪般,但是五官却仿佛失去了颜色,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给人留不下印象,虽然说不上嫌恶,但不论是谁看来都有一种厌倦的感觉,只是轻佻地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
路日就:【……我错了系统,我的心好痛。】
但是神反倒因此喜悦。
他站在路日就身后,看着那张在路日就看来简直等同于“彻底毁容”的面颊,心潮起伏,凝视镜中片刻后,终于忍不住俯下身来,亲吻他无神的面颊和颜色寡淡的唇。
那张脸越是平平无奇,越是让他心里涌出无尽欲念。
因为从此之后将只有他爱着这个人,他爱他,无关那魅惑任何人的皮相。
“唯独是我。”
神的占有欲和热烈让他与王在神殿的床上度过了七天六夜,醒来后的路日就表示腰好痛。
要不是神给他输送神力他可能就会以超羞耻的方式跪掉惹,冷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