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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正面朝上

      吕弄溪说不清他现在的想法。
    死了好像也行,毕竟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他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被教导着为神农氏而活,而现在神农氏不要他了。
    可今天是他的生日。
    一整晚,所有的人都在祝他生日快乐,包括那些现在要叫他去死的人。
    神也祝福了他。
    封雨拎着他的衣领,把他像处以上吊极刑一样的姿势提在手上,一路挑着往前。走廊上还是有一些人的普通宾客看不见鬼,只能看到他一个人悬浮在半空中,尖叫一声就瘫倒在地了,极个别尚有力气,连滚带爬地滚回了房间里发消息求救,再不敢出来。
    但那些悠哉悠哉回到酒店的叁氏族人们,在走廊上闲聊、逗留或者串门聊天,这时候看到他,一个个面色就十分精彩了。
    他们吃惊过后,掏出手机开始发消息。
    小玖的礼物,小玖的祝福,吕弄溪有些明白了。
    成人身体大小的黄土数目已经十分可观了,小玖在生日宴上直接拿出来送给他……或者说送给人,是因为她已经知道了接下来人要做什么。目的,无非也就是黄土。
    但天地大阵,实施起来总归是有代价的,要死很多人。叁氏要做很多善后工作,比如安抚那些死去旁支的家人,又比如压下外界那些报道富豪权贵一夕之间离奇死亡的新闻。人间政治经济社会的运转,都会因为这些人的死而有所动荡。
    这些动荡和一小块黄土相比,孰轻孰重,各人有各人的分说。但叁氏,本事铁了心要牺牲前者了。
    可神女送了礼物。他们不费吹灰之力的,直接得到了一块黄土。
    如果人们见好就收,不再贪心更多,坐下来好好谈谈,把这块黄土合理分配了。到此为止,就皆大欢喜,吕弄溪会有一个快乐的生日。
    封雨说,神看世间疾苦通透如明镜,却从不干涉。就算是万年前那一场,小玖也没有出手改变任何,只照旧晒太阳睡觉尔。
    一万年的时间,也许也改变了她。但也她也仅仅只能做到多送出了一份礼物罢了。
    也许真是百因必有果,小玖的难得作为,什么都没有改变。
    吕弄溪只要只要想到自己将会害死他,就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死了。
    “我永生不死。”
    他日之声重响耳畔,催得他珊然泪下。
    大概如果小玖现在在他身边,也会一脸无所谓地说没关系,无非是再睡个几千年,元神便又聚拢了。但是还有壹先生,壹先生怎么办呢……他是人,他会死的。
    小玖不会死,但是壹先生再也陪不了她了。
    他不能就这样死了。就算不为了他自己,也为了皇女和壹先生,还有姬易之和屠有仪。他俩也在这酒店里。不论他对在这酒店中的其他人感情有多复杂纠结,但他想要师兄师姐活下来的心愿是明晰的。
    吕弄溪知道自己不能够待在这酒店里。外面是天地大阵,酒店中的人现在即使跑了出去,也是进了那阵法中,没有活路。而待在这酒店,他引得雷电劈下来,众人依旧是死路一条。
    他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
    他将要迎来天雷。如果他现在去到那阵法中,届时那天雷轰下来,有没有可能把阵法打破,把所有人救出来……
    更甚者,阵法破了,小玖没有受到伤害,那他是不是也就不用死了……
    神思明清的霎那,他好像听到了一声极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先前无处梳理的千头万绪,在这一刻,统一的给出了声音源头的答案:
    是口袋里的铜钱和匕首——他另外两个生日礼物。
    心跳不可抑制地加快了,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一路指引着他,让他走向那个既然的命运。
    屠有仪说过,这把匕首能够遵循他的心意对准任何目标,不论再强大的敌人都有一击之力。吕弄溪想,就算面对封雨,也许一击难中,也许匕首在这一击后便会被封雨摧毁,但是至少可以为他争取一些时间,让他跑到酒店外面去。
    不,跑肯定是不可能了。正经找到门从那儿出去,以他的速度根本不可能快过鬼。
    他的眼神恢复了一些焦距,开始有意识地留意身旁的窗户。
    可以从这里直接跳下去。
    他们一开始所处的地方是顶层,但是封雨正在一层一层的往下走,等到楼层更低的时候,往下跳会更安全一些。又或者,如果封雨要带他就这样一直走到一楼的大厅就更好了,他可以直接从门那儿出去,少了跳楼坠落的风险。
    吕弄溪隐约觉得封雨的目的地就是一楼的大厅。他没有选择瞬移,这样招摇的地拎着自己,带领着浩浩荡荡的一群鬼,穿过每一层楼的走廊,慢慢地慢慢地往下,像在昭告天下他来了。
    每一层楼的人都被他吸引,吕弄溪已经看到很多张熟面孔。那些叔叔伯伯婶婶们的脸色都十分难看,在距离着他们不近不远的地方,谨慎地注意着这边。
    吕弄溪努力控制自己不在意他们,免得乱了心神。
    “小溪?”
    白素贞的声音。
    吕弄溪猛然看向那个方向,目露乞色。
    千年的妖王,能不能和万年的鬼相抗呢?
    “难怪呢……他刚刚那副表情,又说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白素贞喃喃自语。
    她和大羿在宴席上,暂时解决了小玖身体的归属权问题,先存放再自己的房间里。但她注意到吕弄溪一个人上去后,叁氏那些人竟然也一个接一个地回去了,所以又打算也回去,帮吕弄溪照看一下,免得再出什么岔子。
    桃生自然是要跟着去的,大羿也起身,和她一起去她的房间。
    但是,刚刚在房间内听到门外的异响时,白素贞欲出门看看,想要叫上大羿一同,却发现他正站在窗边看着外面发呆。
    “你先去吧,我还没准备好。”
    彼时她虽不知道出去需要做什么准备,但也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而今看到如此情景,她才反应过来,大羿身为宗布神统领万鬼,肯定早就知道了些什么。
    但是他却没有阻止。
    难道他默许了这些鬼这样做吗?又或者说……“还没准备好”,是还没想好怎样做呢……
    大羿的过往,白素贞有所耳闻。晓得他虽然是人,但又不是完全站在人的立场上,态度暧昧不明。但不管怎样,现在自己需要做的是……
    “放下他。”她对为为首的封雨道。
    “蛇妖。”
    封雨当真停了脚步。
    “你既是妖,为何拦我。我杀人,于你们应该是有益的。”
    “与我们有益就能杀人了吗?那下次你兴致改了向着人了,觉得于人有益,便来杀我们妖,该怎么办呢。”
    封雨低笑,粗糙的嗓子发出很模糊的滚动声:“统治妖界数千年的王居然是个人善的主。”
    “我记得善良这个词,一开始是人发明出来夸自己的,现在却也给妖用上了。蛇妖,你既发现了这酒店内的不对,那有没有向酒店外看一眼呢。”
    白素贞不明所以,十分戒备地面对着他,没有轻举妄动。而她身后的桃生听了这话,找了扇窗户往外看。
    他在下一刻尖叫出声:“娘亲——”
    白素贞没法再保持不动了,一个闪身过去,不管叁七二十一,把要翻窗跳出去的桃生先拽了回来,然后自己也探头去一看究竟。
    这一探足足探了半分钟。再一次缩回脑袋的时候,白素贞一双眼睛已然变成了竖瞳。
    “娘亲……娘亲——”
    白素贞手上的力气没有放松。桃生一直在挣扎着叫喊,没放弃跳下去救小玖。
    白素贞在心里暗骂一声:该死的大羿,知道那么多半句话也没透露,打得她现在措手不及。
    “不准去,”她对桃生说,“你去了也救不了皇女。天地大阵一旦开启,不是我们能够关闭的。”
    桃生完全没在听她在说什么,依然在大声叫嚷。那头为了更像小玖而染成黑色的头发,此时正在慢慢变红。颜色从发根慢慢的渗透出来,像他具象化的愤怒和忧怖。
    “这一切都是人干的。”封雨对桃生说。
    “还有您的父亲烛龙。也是被幽冥族人气死的。明明是烛龙赐予了他们光明。那些人却想要更多,企图杀了烛龙,拿他的血肉制作永不熄灭的蜡烛。”
    “当时您虽然死了,但是元神已经被烛龙大神收集得差不多,只待和女娲娘娘送来的黄土融合便能复活。要不是幽冥族人的发难,您的元神也不会因为受到干扰而堕落,突然变成吃人的妖兽。”
    封雨呼噜呼噜狞笑起来,邀言道:
    “猰貐大神,您要和我一起杀人吗?”
    白素贞一时之间顾不上想别的了,只死命把桃生抱得更紧。
    封雨口中的这段故事,她年龄尚小,从未听过,更谈不上对桃生说。广为流传的故事版里,对猰貐死后为何会复活成为凶兽,没有任何解释。好像只是命运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祂就是想让一个神变成妖。
    “杀了他们吧。”
    “从古至今,只有您一个上古大妖复活了的。焉知,是否就是为杀了他们而生的呢。”
    桃生渐渐地息了声响,白素贞焦头烂额,倒是希望他接着发疯别听这话。
    她几乎都要被封雨绕进去了。完美闭合的因果,叫她给不出任何阻止桃生的说辞,只能干巴巴地重复“不准”“别”。“小玖会伤心”这个百试百灵的借口,此时也没用了。小玖此时就在外面的天地大阵里,生死攸关。桃生杀了他们,小玖真的会伤心吗……
    她几乎是拿双臂捆着桃生。一旦这个祖宗失控,在场估计没谁打得过他。
    封雨一时间也不动了,似乎在等着桃生。
    场面一时间陷入僵局。
    就是现在——
    吕弄溪瞅准机会,心中默下指令。在匕首从口袋中飞出的刹那,奋力从封雨的手中挣扎脱出,直奔向窗子的方向。
    身后好像传入了刀刃刺入某物的声音,他来不及分辨。只一门心思的往前跑。
    “小溪!——”
    好像是屠有仪的声音。
    吕弄溪分了一下神。唤回他的思绪的是小腹传来的剧痛。
    他无法前进一步。跪下来。蜷缩着惨叫。
    “真有意思的匕首。还你了。”
    封雨松开刀柄,把匕首留在了吕弄溪的身体里。
    “不论你是想跑还是想死,现在都不行。”
    封雨重新拎起他往前走。吕弄溪腹部的伤口被匕首堵着,流血的速度慢慢,血流顺着他的双腿,每两步滴一滴血点在地上。
    “小溪……”
    真的是屠有仪。吕弄溪视觉从一片黑恢复到一片黄白后,勉强辨认出了来人。
    “师姐,”喉咙里反上的来的血腥味,呛得他咳嗽,“你怎么来了……”
    你快跑,离我远一些。
    他极力地想要说。但是声音混着血,含含糊糊,粘得像糊在口腔里的一口痰。封雨拎着他直直往前,衣领卡住他的喉咙,不容他有机会将那些话重复第二遍。
    不论是要救人、还是要同归于尽,这些或善或恶的纠结,在此时都消失了。
    ——我要死了。
    他的脑海中全是这个念头,想不到其他的。
    又一声清脆的金属声。
    吕弄溪迷迷瞪瞪的地睁开一条缝,看向声音的方向:
    原来是自己口袋里的铜钱掉到了地下。
    好像是……正面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