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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花落尽 第62节

      商依依正在痛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房门轻轻的开了。门口的人看到她在床上痛苦挣扎的样子,立刻放下了手中端着的早餐,大步跨到她的床头。
    “依依,你怎么了?”刘清远抓住她双手,压住她扭曲的身体,他本来就一夜没睡,满脸的憔悴,此时吓的脸色惨白。
    依依咬紧牙关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只是发出干涩的声音。
    “是不是伤口太痛了?肚子痛不痛?”他压住她紧张的查看她肩上的伤口有没有恶化,还好没有看出发炎的症状。然后又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没有昨晚那么烧了。
    她痛苦的摇了摇头,整个人蜷缩到他怀里颤抖着。
    “没事的,会好起来的,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他紧紧的搂住她,一手轻抚着她的额头和头发,一手轻柔的抚摸着她发颤的身体。
    商依依感受到了他的温暖和力量,她大口的吸着空气,新鲜的空气让心脏的律动得到更多的能量。
    “依依,我分担不了你的痛苦,可是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的,你不会是一个人。”他低头在她耳边说道,充满了温柔和力量,“只要你需要我。”
    依依渐渐的平复了下来,她抬头看着他的脸,年轻英武的脸庞憔悴而消瘦,下巴长满了胡茬,显得苍老了许多,原本风流带着桃花的笑眼也只剩下深沉和忧伤。
    “我买了早点,你先吃一点,吃饱了再睡会。”
    依依点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帮我买一份朝晖早报吧。”
    “好。”刘清远把早点一口口的喂到她嘴边,“现在还早,一会报刊亭会有最新的报纸,你先睡,我去买。你要是今天能好些了,我们今晚就走。”
    “要是……”依依犹豫而胆怯的问,“要是他还活着呢?”
    “晚些我会联络我的亲信去打探消息。”他说完就垂下了眼帘。
    依依看他的神情知道他其实已经联系过了,胸口又是一阵绞痛。她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强点了点头,躺下来闭上了眼睛。听到他轻声关门的声音,她默默的淌下泪来。
    她的烧还没有退,就这样昏昏沉沉的睡睡醒醒,哭哭睡睡,等她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听到医生正在房间外跟刘清远说话。
    “她现在还有些高烧,如果今晚不再反复烧上去问题就不大,伤口也没有发炎,你照顾的不错。再等一天就差不多了,后面就靠慢慢调理了。胎儿还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但是你太太受了这么大的痛苦,肯定对于保胎是不利的,我等会开几副保胎药,吃一段时间,等半个月一切都还正常的话就不用再吃了。”
    “谢谢医生,您水平太高了,这次真是多亏了您了。您真是妙手仁心,我不会忘记的,这点心意还请笑纳。”
    “我是看你昨天求的可怜才收了她,不过今天你们马上要走,昨天我还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奉系,东南联军,北京直系三方和谈大堂发生爆炸案,死伤几十人。当时奉系的杨司令在会议厅里,孙将军车队还没进大堂,这两边都没死伤,倒霉的就是北京直系的,还有杀手在爆炸后趁乱刺杀刘司令,现在还在医院抢救。张作霖在东北都发怒了,要求严查,孙将军指责是对方为了破坏和谈使出的阴招。现在三方军队都围在上海了,全城封锁,看来是要在上海打仗了。唉,我这个小诊所惹不起麻烦,不管你太太中枪的真实原因是什么,我都当做没有见过你们。”
    “我明白,谢谢医生了。晚点我太太好一些就马上离开。”
    刘清远走进了病房,看到依依已经坐了起来,正在蹙眉认真的看着放在床头的朝晖早报。
    “你醒来了?感觉好一些了吗?”
    依依点点头,并没有抬起头来看他,她把手上的报纸里里外外翻了一遍,沉思不语。
    “报纸上的舆论不能太相信了,都是为控制舆情发出的,大少的事情我回再找人打探,但是现在上海太危险了,你已经有了身孕,不能再冒险了,今天晚上我们坐船去香港。”刘清远走到她身边低声说。
    依依敛目,沉重的点了点头,然后又抬头看他:“清远,晚上我一个人走。你现在还可以回去,现场目击的人死伤大半,刘宗望和刘清仁都生死不明,直系的高层都在京城,你在上海,无人能直接威胁到你,你就说是被我持枪威胁迫不得已让我逃走了。”
    刘清远默默的握住了她的手,“你忘了我之前说过的话了。”
    “我知道你对我好,怕我自己一个人不行。但是你别忘了,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撑过来的,这一次我也可以。现在我还有了宝宝,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你不要跟我亡命天涯,做一名逃犯,我是认真的,已经有一个男人为我死了,我不能再害了你的下半生。”
    刘清远浅笑了一下,握着她的手,“我过去十几年都没有机会照顾你,现在终于有了机会,虽然不是什么好时候,接手孤儿寡妇,但是这也算是我的特长吧。”
    “这种时候你就不要再开玩笑了。”依依凝视着他,“这对你不公平,你失掉了阳光下的一切美好的事物,要隐姓埋名跟我躲在黑暗里。更何况……”她咬了咬牙,残忍的说,“更何况你的付出不会有任何回报,我的人和心都已经给了他了,以后还要为了养育他留下的骨肉而活。”
    刘清远把她的手举起来,在她的手心一吻,他露出了漂亮的笑容,眼里散发着柔情缱绻的气息,“得到什么对我来说向来不重要。当年你就说过,我最大的福气就是做个闲散少爷,一辈子吃吃喝喝流连风月,什么也不用追求就是最好。能了无牵挂的陪伴我心爱的女人,照顾孩子,不比在北京察言观色,四处逢迎的生活好太多吗?而且这也是何大少给我的嘱托。”他苦笑了一下,“虽然他现在肯定很后悔,自己这么不争气,把费尽心机得来的女人和孩子拱手送人。”
    依依垂着眼帘,一眨眼,滴下一滴眼泪,她抬起头来,朝他轻笑了一下,“好,你从来不勉强我,我也不勉强你,你爱怎么样都好。等想离开了随时离开就好,不用顾忌我。”
    刘清远放心下来,“我们收拾收拾,先离开这里。”
    “好,不过我先去打个电话到朝晖早报,找一个朋友。”
    待依依从电话亭里走了出来,神情凝重。
    “怎么了?”刘清远问道。
    “没有找到她,萧筱是朝晖早报的记者,”依依不安的说,“我怕她出了什么事。前天我把从刘清仁手上拿到的我父亲蒙冤的材料寄给了她,让她登到今天的报纸上。本来我想昨天刺杀刘宗望,不管成功还是失败,我行刺的事情都会成为大新闻,各大报刊都会报道杀手的身份,杨其霖的女儿为父报仇,萧筱会报道出当年我父亲被陷害的真相,洗刷我父亲卖国贼的骂名。可是今天什么都没有,所有报纸都是猜测三方和谈爆炸案背后的各派势力,没有半点事前刺杀凶手的报道。朝晖早报对此发表的评论指向日本在上海的势力主使,这背后是谁在控制了舆论?”
    “可能内容太敏感了,被主编压住了不让发表。”
    依依点点头,“你说的很对,可是我很担心萧筱。”
    “记者本来就一天到晚在外奔波的,何况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肯定是在外采新闻,你也不会太担心了。法租界的新闻是很自由的,不允许政治迫害。”刘清远打开车门,对她说,“走吧,现在最危险的就是你了,等我们到了香港,我把你安顿好了之后,我再回来,替你打听你的朋友的情况,你不用担心。”
    “你跟我在一起就很危险,那你再回来会不会……”
    刘清远目光深沉的看着前方的路,“我回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办,而且大少就算不在了,我也要替他办理好后事。”
    第98章
    上海全城警戒,刘清远换了一辆车,上面贴着北京直系的通行证,路上停下了两次,他从偏僻的弄堂里走进去,都提了口皮箱出来。在车内小心的服侍依依换上一身女军官的制服,递给她一个有着她照片的证件。
    依依按照他的嘱咐应对关卡,其他时间一路闭目休息,疼痛让她麻木了紧张的神经,何况她并不害怕,如果被抓,倒也是一了百了,没有什么痛苦了。
    幸运的是他们持着证件,很顺利的就过了关卡,没有被怎么的盘查,依依发现通往码头的关卡看守基本都是东南直系孙传芳的官兵。
    到了人潮涌动的码头,天色已暗,还有两个小时才开船。刘清远怕依依被人流冲撞,带着她到码头餐厅寻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身体还受得了吗?”刘清远看着她没有血色的面容担忧的问。
    “这不算什么。”依依虚弱的摇摇头。
    “多吃些东西,到了船上还要颠簸很多天。”他望着她,这一天眉头就没有舒展过。
    依依勉强答应下来,忍着恶心把盘中的食物又咽下去了许多,随后取出镜子,补了胭脂和口红。
    刘清远把报刊架上的报纸取来,依依拿起了朝晖早报,映入眼帘的是她盼望已久的新闻。
    “二十一条谈判真实始末——傅其昌勾结日本陷害原财政部长杨其霖卖国!”
    报道中用了大量的资料阐述了十几年前财政部长杨其霖被日本人构陷的真相,其中浓墨重彩的就是如今风云上海滩的傅先生在其中穿针引线帮助日本人达成目的,获得巨大利益。
    依依热泪盈眶,但是她反复寻找,没有任何讲到刘宗望在此事中的身影,而其他报纸也纷纷报道傅其昌傅先生跟日本人勾结的其他事迹,让她陷入了沉思。
    “孙传芳的军队率先发难了,抢占先机占领了上海大部分的区域,火车站,码头。”刘清远翻看报纸说道。
    依依秀眉紧蹙,“怪不得一路上搜查的都是孙的官兵。”
    “嗯。”刘清远应了一声,目光还停留在手中的报纸上。
    依依抬起头来凝视着他,“你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你对上海并不熟悉,但是今天你一路走的都是偏僻的小巷,刻意绕过了危险的地方,还有这些行李和通行证,你是怎么做到的?”
    刘清远微微抬眸,顿了一下,绕过了她的目光,“是大少之前计划好的,我找到了他安排的联络人。”
    闻言依依腹中一瞬的抽痛,痛楚的电流直击心房。
    “他还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她颤声问道。
    刘清远的目光平静了下来,投向了她,“依依,这些都不重要了,现在重要是保住你和孩子,顺利的到香港。”
    依依沉默的垂下眼眸,失神的盯着桌上的朝晖早报,泛红的眼眸努力的抑制着上涌的潮水。在她擦拭眼角的一瞬,目光落到了寻人启事上一段豆腐块的文字。
    “日月项链现主人在医院急救中,急盼原主人领回,小小谢意。”
    依依猛地抓过报纸,一字一字的反复读了几遍,她抬起头来,眼神飘忽起来:“我要去打一个电话。”
    刘清远看她的表情,也没有多问,带着她找餐厅的老板借了电话。
    依依指尖轻颤着,拨打了报纸上留的电话号码,随着紧密的心跳,滴滴几声之后,听筒传来犹疑的声音。
    “喂?”
    依依听出萧筱的声音,她强忍着天旋地转的晕厥,镇定的问道:“你好,我是看到报纸上的寻物启事,请问是有个项链在你那里吗?你方便介绍一下详细情况吗?”
    “依依!”逍筱在电话那头低声尖叫了起来,充满了兴奋和喜悦,“我终于等到你的电话了……”
    讲了一阵电话后依依突然晕倒在了吧台旁,刘清远原本立在她身旁监控着周围的情况,听到动静立刻抱住了她,声音发涩,“依依,怎么了?醒醒……”
    依依悠悠的转醒了过来,她的唇颤动着,艰难的说,“我们回去,何梓明他还活着。”
    刘清远眸中波澜万丈,镇静下来听完了她的讲述,眉心深锁。
    “我必须回去!”她说。
    “你回去又能干什么呢?”刘清远看着她的眼睛,残酷的问。
    依依黑亮的眸中燃起了一团火,她轻笑了起来,“不管能做什么,我也不会放弃他。”
    刘清远从怀里掏出烟,点燃了,看着指间的烟火,沉声道:“可是你现在自身难保,我大哥现在中枪昏迷中,但随时可能醒来,他醒来后肯定会斩草除根,杀了你,不会留后患。何梓明就算活过来,他现在是刺杀刘宗望刘清仁,制造惊天爆炸案的壹号重犯,你拿什么营救他?”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冷静的看着她的脸:“你救不了他,反而会死在上海,一尸两命。”
    依依低着头不说话,她走到了月光下,看着夜幕里宽广无垠的海港,他们的船已经到了,已经有旅客提着箱子纷纷验票上船了。她在寒冷的海风中伫立着,如同一个寂寞的剪影。
    “这里风太大了,先进去再说吧。”刘清远走到她身边怜惜的看着她。
    “让我站一会儿吧。风越冷,人越清醒。”她偏过头来对他说,“还有一个小时就开船了,还有时间好好想想。”
    刘清远从箱子里拿出了一件披风,罩在了她的身上,看着她冻的发青的嘴唇,叹了一口气。
    过了很久,排队上船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依依转过头来,在昏黄的灯影下,她的眼眸如此的清亮,有如天边的北极星,幽深而坚定的闪耀着,“我们进去吧。”
    在寒风中站立的太久,身体又那么的孱弱,一动之下,差点跌倒在地。刘清远一把扶住了她,把她打横抱起快步走入了餐厅的桌前。
    他找服务生要了杯热水,让她捂着杯子取暖,她身体颤抖了一阵子,终于平复了下来。
    刘清远看着她,自嘲的一笑,“要是何大少知道我让你这样的吹风,要弄死我。”他摇着头,拨弄着手上的杯子,“他要是知道我让你留在了上海,也会弄死我。”
    依依浅笑,“首先他得活下来才能弄死你。”
    她低头喝了一口水,身体松弛了下来,“我已经很累了,我并不想独自生养孩子,我太知道没有父亲的孩子生长在这个残酷的世界是个什么滋味,特别如果是个女儿。我根本就没有那么坚强,我不会是个好妈妈,我没有能力让孩子有一个好的生活和未来。”她的眼中充满了疲惫,“只是如果他不在了,我就一定要为他留住这个孩子,不能让他什么都没留下。”
    她的手放在小腹上伤感,“现在他还活着,我就要极力让他活下去,他那么聪明那么善于控制别人,那么有生命力的人,就应该要活的很好。而不是因为我这个不应该出现人而就这样被毁掉了。”
    “可是这是他的选择。”刘清远凝视着她,“如果他活下来了,却因此你和孩子死了,他会多痛苦,你忍心吗?”
    “他不就是这样对我吗?”依依眼中露出残忍的光,“他安排了一切,不管我能不能接受,就这样替我去死了!他知道我有多痛苦吗!”
    刘清远沉默的看着她,眼中满是心疼。
    “只要他活着,过几年他还是会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的。”依依恢复了平静,坚定的说,“活着就有希望,只要他能活下来。”
    刘清远静静的看着她,听到远处的轮船响起了一声笛声,是要到开船时间了。他从兜里掏出了两张船票,苦笑了一声,把票撕成了几段,扬在了空气中。他伸手摸了摸她冰冷的黑发,桃花眼又弯了起来,“知道他活着真好,你和孩子也会好好的活着的。”
    他站起来拎起了皮箱,“走吧,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
    在黑暗的路上有惊无险,无言的开了一路,刘清远把依依送到了那个破败的小旅社里,终于见到了萧筱。萧筱激动的又哭又笑,千头万绪无从说起,最后她笑着拍拍依依的手,故作轻松的说:“放心,我在重症病房看到他了,医生说弹头都取出来了,没有打中致命的部位,只是流血过多,应该很快就可以醒过来的。”
    依依回过头和刘清远对望着,看不清他的脸。
    “前天我收到了你的包裹,里面有你父亲的资料和那个项链。我本打算按照之前你电话嘱咐我的,昨天把你父亲的事情发出来。但是前天晚上我先去找了何梓明送项链。他拒绝了那个项链,他说他跟你是不会分手的。”萧筱握住了她的手,把东西压在了她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