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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妹千秋 第61节

      他这一生已为她踏入绝境, 却?仍愿意放她无知且自在,自认已经做到无可指摘的地步,而今只是?在心中肆意肖想,聊以慰藉,这是?他最后唯一可得的,也是?她应该承受的。
    宫中设宴款待北金使?者,宴席定在集英殿里。
    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不仅有?二府文臣参与?宴会,奉明熹太后懿旨,内朝四品以上武官皆需剑履入席,就连佐酒助兴的绵绵歌舞也被临时换成了军中剑舞。
    完颜准坐在席间,向下首望去,满目皆是?兵戈肃杀之气,他手里的酒杯端起?又?放下,脸上撑出牵强的笑,低首问祁令瞻:“参知大人,皇太后真不是?打算动手么?”
    “不会。”
    祁令瞻望着?杯中酒里泛起?的光影,声色淡淡道:“她若想杀你,不会搞这么大动静。她只是?近来心情不好,还望贵使?体谅。”
    说话间,内侍通传太后和陛下驾到,诸臣皆起?身行礼,完颜准不必跪,只躬身相迎。
    环佩清响,他听见上首传来一声清冷的“平身”,果然?是?年轻女子的声音,出于好奇,偷偷抬眼相觑,望见一张明艳生动的芙蓉面,煌煌照亮满室昏沉。
    完颜准不由得微愣,见她望过来,眼风中的锋锐又?令他浑身一抖。
    礼罢入席,他小声对?祁令瞻道:“我瞧着?,太后娘娘好像不喜欢我。”
    祁令瞻说:“我朝太后的立场,你不知道么?”
    “那?是?公事,但我瞧着?,她好像是?不喜欢我这个人。”完颜准暗示祁令瞻去看她的脸色,低声道:“她看我那?眼神,和我夫人看我妾室的眼神一模一样。”
    祁令瞻闻言微微蹙眉,对?完颜准道:“你将我朝太后与?你夫人比?”
    “我是?说她的眼神……”
    “完颜王子,两国虽在和谈,但周遭的刀剑可都是?真的。”祁令瞻低声里泛着?凉意,“你是?想切身试试么?”
    “不不不。”完颜准忙摆手闭嘴。
    照微见他俩坐席相近,低声窃窃,忍无可忍,冷然?高声道:“二位话多酒少,莫非是?嫌酒味淡泊?来人,给他们换上同盛金。”
    完颜准闻言脸色微变。
    同盛金是?大周有?名?的烈酒,此酒的名?字有?来历。据说大周开国的周高祖以此烈酒宴请与?他一同开辟大周江山的武将,将其灌醉后全部割首,后人传其“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此酒也被改称为“同盛金”。
    他望着?杯中金色的酒液细细思?忖,小声对?祁令瞻道:“这回?是?点你呢。”
    祁令瞻刮了他一眼,让他闭嘴,举杯起?身走到殿中,向照微叩首道:“臣谢太后娘娘赐酒。”
    照微叫他走近些,面上的笑意不达眼底,向他举杯道:“先请参知大人同饮三杯。”
    “此酒性烈,臣不胜酒力。”
    “那?就四杯。”
    “太后娘娘……”
    “五杯。”
    祁令瞻将手中杯盏搁下,蹙眉低声道:“祁照微,你使?性子能不能分场合?”
    照微面上笑意转冷,定定望着?他说:“你这是?在教训本宫么,以什么身份?本宫已经没有?兄长了,参知要?注意尊卑。”
    她可以不顾一切,祁令瞻却?不能眼见她将宴会砸烂,按下心中郁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侍者马上为他添满,照微果真眼睁睁看着?他饮了五杯。
    五杯烈酒入腹,心肺皆滚烫欲燃,祁令瞻起?身回?到坐席上歇酒,不再抬目看她。
    但照微的心神始终牵在他身上,气他冷漠薄情,又?克制不住有?些心疼。她拾起?酒盏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到第四杯时,江逾白将她的酒杯倒扣,小声劝诫她道:“娘娘,菊酒虽好,过饮亦伤身。请娘娘先用一碗解酒的肉糜粥吧。”
    他将温在砂锅里的肉糜粥盛到碗中,呈到照微面前,照微用了小半碗,觉得胃里舒服了许多,轻赞了一句:“这粥不错,果然?能解酒。”
    锦春循着?她的话音问道:“娘娘是?否要?赐一碗给参知大人?”
    照微闻言不答,锦春像从前那?样视作默认,朝江逾白点了点头,于是?江逾白又?盛了一碗,要?端去给下首的祁令瞻。
    照微却?突然?叫住了他,“回?来。”
    “娘娘?”
    她对?江逾白说:“此粥养心,不要?浪费。还是?赏你吧。”
    下首的祁令瞻虽垂目而坐,耳朵却?听得清楚,闻言险些掰断手中的银箸,脸色比方才?骤饮烈酒之后更难看了。
    这一场宴会,众人提心吊胆地看尽了热闹,目光不住地在太后、参知以及完颜准之间流转。众人早已知晓太后对?完颜准的态度,令人惊奇的是?她和祁令瞻的关系,虽然?从前就有?风声说这对?兄妹生了嫌隙,然?而今天却?是?太后第一次当众给他难堪。
    御史中丞郑必和小声恭喜姚丞相:“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说得便是?这位明熹太后。而丞相得道多助,内外咸服,将高枕无忧矣。”
    姚鹤守但笑不言,直觉此事并不像面上瞧着?这样简单。
    宴席散后,太后与?皇上先退席,众臣起?身退殿,三三两两各自离去。完颜准要?跟着?祁令瞻一同回?府,祁令瞻却?让他今夜去都亭驿与?其他北金使?臣待在一处。
    完颜准不解:“这又?是?为什么?”
    “她在集英殿里不杀你,未必在别的地方碰上时也不杀你……尤其是?永平侯府。”
    完颜准不解:“太后不是?在宫里么?”
    祁令瞻已有?七分醉意,虽不至于步伐缭乱,但从他阴沉沉的双目中仍能窥见几分不寻常。
    他对?完颜准失了耐心,“你想寻死,就跟我回?侯府,待她将你砍成七十二块,我会帮忙把你埋在石榴树下,再将你的首级送还给天弥可汗。”
    完颜准后背陡然?发麻,惊出了一身冷汗,“我说祁参知,这种玩笑可不能随便开,我会当真的。”
    思?来想去,见使?者团尚未走远,忙丢下祁令瞻,转身跑了。
    祁令瞻独自登上归府的马车,马车颠得他头皮乱跳,他阖目靠在厢壁上缓缓揉按,再睁眼时,眼中已现出几分清明。
    回?到永平侯府后,平彦要?服侍他洗漱更衣,祁令瞻说他自己来,又?吩咐平彦道:“今夜太后可能会微服前来,你去前院守着?,别怠慢了她。”
    平彦应声,走到门口,祁令瞻又?喊住他。
    “记住,让她千万别进我书房的暗室。”
    “啊……好,记住了。”
    祁令瞻解衣迈进浴桶中,缓缓将身体浸入药气浓郁的水里,直到热水将他全部湮没,他默默享受着?窗纸将破前的最后一刻宁静。
    果然?如祁令瞻料想,宴席散后,照微心中仍觉郁结难舒,趁夜微服前往永平侯府。
    杨叙时叮嘱过,不能让祁令瞻饮烈酒,照微想起?他在宴席上时难看的脸色、一夜未展的眉心,心中气懑之余又?难受得发紧。
    她想回?去看看他,也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问清楚他到底还认不认她这个妹妹。
    马车停在侯府门前,照微一下车,便看见平彦在门口候着?她。
    她清了清嗓子问道:“既知本宫驾到,你家公子怎未亲自迎接?”
    平彦不知他俩吵架,闻言乐呵呵道:“公子刚回?来,在盥室沐浴呢,叫我来迎接娘娘。”
    照微嗯了一声,抬脚往府中走,边走边向平彦旁敲侧击地打听祁令瞻近来的动向。
    “听说他这两天没怎么出门,看来在府里与?那?完颜准相谈甚欢啊。”
    平彦说:“那?倒没有?,那?金人小鬼白天不在府上,出去四处晃,公子只容他住在府里,并不怎么搭理他。”
    照微好奇,“那?他待在府里忙什么?”
    平彦道:“整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画画呢。”
    “画画?”照微竟不知他何?时有?了这个爱好。
    “就最近一两个月的事,突然?就迷上丹青了,有?时也请画院画师到府上指点。”
    照微问:“那?他平时都画些什么?”
    平彦想了想说:“什么都画,一开始是?桌子凳子等死物,后来渐渐学着?画花鸟虫鱼,数石榴花画得最好,最近几天好像又?开始画人物了。”
    “谁?”
    平彦捂着?嘴嘿嘿笑了两声,神秘道:“是?个姑娘。”
    照微脚下的步子一滞,心头像被钩子勒住提起?,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她问平彦:“是?姚清意吗?”
    平彦摇头,“公子作画时不让任何?人看,我也只在递茶水的时候瞥了一眼,只画了个轮廓,不晓得是?谁。”
    照微想不到他还和哪个女子有?牵连,思?来想去,只有?姚清意这一个可能。
    想必他的丹青也是?为她而学,因为与?姚家退了婚,对?姚清意爱而不得,心中怅然?只能寄情笔墨,又?怕人知晓这份心思?,所以作画时不容旁人围观。
    越想越是?这个道理。
    那?么连他近来这薄情的态度也有?了缘由。
    他明知她的立场主?战,却?仍要?向北金人示好,与?完颜准纠缠不清,甚至当面说出不要?做她兄长这种话来。
    照微本以为这是?有?苦衷的气话,此事才?惊觉这是?他的真心话。他是?真心不想再与?她做兄妹,要?与?她割袍断义,好转身投向姚鹤守,求得姚清意回?心转意。
    是?这样吗?
    一阵冷风吹得她脊背生寒,照微双手攥紧,指甲掐进掌心里,疼痛感?骤然?涌上心头。
    她默然?片刻后,突然?转身朝祁令瞻书房的方向走去。
    第66章
    推开书?房的门, 入目是一座鹤屏,两侧立着瓜瓣琉璃灯。
    照微拾起火折子点燃灯盏,秀目缓缓从书?架上扫过, 落在黄梨木条案后卷缸上。
    她三两步走过去,将卷缸里的画轴抱出来堆在案上,一幅幅展开, 确如平彦所言,多是些花鸟松鹤等习笔之作?,只有零星几副人?物画像, 临摹的是前朝画圣的《女史箴图》。
    她抖了抖手中的画轴,问平彦:“就这?”
    平彦踟蹰道:“公?子的私作?,您不好就这样随意翻看吧?”
    照微冷笑:“都是自家?兄妹, 何必藏着掖着, 他有什么心事, 是本?宫不能知道的?”
    卷缸中没有她想要的东西,她又起身去书?架上翻找。平彦跟在她身后收拾,却是只敢劝不敢拦,见她目光四顾, 最终缓缓落在做成壁画样式的密室门上, 平彦擦了擦头上的汗,忙说道:“公?子说了,决不能让您到密室去!”
    照微含笑一偏头,“密室?”
    “不是不是。”
    “你家?公?子常说, 君子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
    照微走到壁画前, 附耳敲了敲,果然听见空荡荡的回音。她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的笑, 却并非高兴的模样,莹白如玉的手指微微曲起,被粗粝的墙面硌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