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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

      他还是想说那句话——别装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但是说这干嘛呢,油嘴滑舌才是安琪。
    不管“和平事业”在她眼里到底有没有那么重要,也不管她究竟有没有自己口中说的那么“无私”,反正阿尔文是把她前面说的那部分理论听进去了,他实在找不到任何漏洞。
    只是接受是一码事,做起来又是另一码事——或许这打破了他对忠于西约姆的执念,帮助他给自己重新进行了定位,但是现状却并没有改变。
    士兵公寓内的信号依然受到监听,他依然难以想象背叛西约姆会带来的后果,依然会有大量战友同僚会因他的行动惨死,“叛徒”的字样也将永生永世刻在他的碑上。
    不过安琪自有她的高明之处——她一个接一个地摧毁了阿尔文所相信的一切,不管是对首脑的忠诚,还是对新世界的向往。
    如果过去所有的训练、努力、信念、意志实际都是歪门邪道,如果整个s盟都已集体迷失成为世界的蛀虫,那么他这个人是否活过便已经不重要了,至于他的碑上刻着什么,就更加无所谓了。
    这已经完全不是他能不能活的问题,而是像他这样的一个人,究竟该不该活的问题。
    阿尔文曾无数次疑惑,一个母亲怎么会试图和自己的儿子同归于尽,但现实却不断地告诉他妈妈当初的决定有多么正确,他甚至开始怀疑在伊森大桥旁被好心人救下之后,他究竟是否算是真正活过。
    “你……还好吧?”安琪试探的声音传来,把阿尔文从溺水般的感受里硬生生拉了出来。
    眼前开始重新出现色彩,耳畔的白噪音也渐渐恢复。
    “嗯,当然,我能有什么事?”阿尔文看着她回道,正常得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安琪只是想离开而已,她对逼疯阿尔文没有丝毫兴趣,当然也就不会再继续施压。
    至少今天不会了。
    人在流血受伤时意志力本就薄弱,再让他听下去精神可能撑不住,安琪给自己提了个醒——阿尔文可不仅仅是她的新敌人,还是她离开这里的救命稻草。
    所以谈话最终是以安琪的建议收尾的:“阿尔文,所有向往和平的人之间都不该是敌对关系,即便站位不同、立场不同,只要我们有着共同的目标,我们就可以用各自的方式不断靠近,最终殊途同归。我有着一定的政治敏锐性,你对s盟军政体系的运作方式了如指掌,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共同思考出一个方案,既能让我活着离开,又不将你暴露在s盟的视野中,这是合作双赢。至于我离开给s盟带来的影响,你大概不用太担心,因为莫尼卡的出逃并没有给世界带来大的变动,那么理论上来说,我回到东半球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她还贴心地补了一句:“很抱歉让你受了伤,你先休息一会儿吧,我觉得现在还是不要继续的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约克的房间已经被安琪搞得一团糟,阿尔文最终没有在公寓内多逗留。他很快将军装外套穿戴整齐,洗了把脸,再抬头时依然保持着昂首挺胸的姿态,连后脖子处都是直的。
    在离开前,阿尔文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别担心,我不会让奥汀找到你。如果真到万不得已的时候,那我也一定会优先考虑放你走。”
    等到房门一关,安琪着实松了口气——她本就没想着今天能把阿尔文彻底说服,能得到这么一句承诺,已经算是超额完成任务。
    毕竟阿尔文又不是她,阿尔文从不信口开河。
    但当安琪再次抬起头,看向紧闭的房门时,却有一种难得一见的感受涌上心头,安琪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但她知道那感受名为“悲悯”。
    她很少产生这种情绪,或者说几乎没有,没想到她最终还是可怜起了这个s盟士兵。
    是因为他不再是完全意义上的敌人吗?是因为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挣扎吗?是因为觉得他的处境太过艰难困苦吗?
    都不是。
    而是因为安琪明知道,这一次她对阿尔文说的,也依然不全是实话。
    第65章 小狼,森林,一把火
    2524年7月10日,临时调查团的工作仍在继续。
    他们注定查不到什么有效信息,但很多时候证据并不来自于他们看得见的,而在于他们看不见的。
    整个s盟辖区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那么大的五个巨蛋工程内,竟见不到哪怕一个新人类。
    而更加令人难以接受的是,s盟境内的普通民众似乎也并不关心这些新人类去了那里。当接受调查员走访时,他们大多表现出了冷漠至厌恶之间的情绪,当被问及“新人类”去向,他们普遍回答“在集中安置区”或者直接“不知道”。
    当然,他们是真不知道,只不过也不想知道。
    至于s盟官方给出的说辞,则是将新人类集中安置在了原地联辖区——那里的巨蛋还漏着大洞,新人类在那里负责修复工作。
    所以下一步,临时调查团可能会前往原地联辖区的巨蛋,查看新人类在那里的生活状况。
    布比一如往常如同一个前沿情报传达器,关于临时调查团的动向,阿尔文都是从他这里听说的。
    不过布比也没兴趣直接和阿尔文聊这些,因为他总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跟他聊八卦没什么激情,倒是同寝另外两个人总是能对时政发表见解,聊得慷慨激昂不亦乐乎。
    这种时候阿尔文一般是在睡觉或者洗衣服,一副很不合群的样子。
    不过这次他倒是接了一句:“地联巨蛋里的新人类数量,不知道还够不够应付调查团的检查呢。”
    连他自己都惊异于自己语气中的轻蔑,就更不要说其他三人了。
    其中一个室友终于忍不住拍桌子站了起来,直到这时阿尔文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状态早已引起了战友的反感和质疑:“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认为外面那些新闻是真的对吗?你觉得新人类已经被用于实验和屠杀是吗?你是不是还想像个正义使者一样谴责一番?不要阴阳怪气的,来啊,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啊,像个男人一样!”
    在军队里,这已经是最高等级的挑衅,但阿尔文竟没什么可说的。
    他能说什么?说新闻里那个新人类确实是s盟搞出来的,他们甚至还有个学术名词叫‘万能体’吗?说自己曾在核心实验室做过看守,这一切都是他亲眼所见吗?说s盟已经不正常了,他们应该拿起武器反杀西约姆,然后放下武器举手投降吗?
    他或许精神不太对劲,但还没彪到这个地步。
    至于这位室友为什么敢这样叫嚣——他就这么确定自己是对的吗?
    那倒也不是。
    他没做过任何调查,没有任何支撑自己言论的确切证据,他甚至还说过“即便s盟真的做了,我们也只能说是没做”这样的话来,说明他潜意识里其实明白那些指责有一定概率并不是空穴来风。
    他之所以看起来威风凛凛,只是因为他明白,在s盟大环境的庇护下,他这样的说法即便错了也是对的,与他站相反阵营的人哪怕掌握再多证据,也只能像个懦夫一样闭嘴。
    尤其是如果对方是阿尔文这样平时看起来心高气傲的人、一个声名在外的体能狂魔,要是能压他一头看他吃瘪,那真是可以满足任何男人的虚荣心,让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膨胀。
    阿尔文没觉得有多愤怒,他只觉得可笑。
    布比看气氛不对,立刻做起了和事佬:“别这么大动静,要是把队长招来了全寝一起受罚,到时一个都跑不掉!”
    这倒是实话,另一室友也立刻反应过来,帮着忙打马虎眼。
    可就在气氛开始有所缓和时,一向沉默寡言的阿尔文却突然开口道:“我之前的任务到现在都在保密范畴内,你想让我说什么?”
    对方闻言一愣,刚想坐下的屁股又弹了起来,像是抓到什么不得了的把柄:“怎么?参加过机密任务就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是吗?不要在那故弄玄虚,不就是暗示你之前的任务和新人类有关吗?说真的,阿尔文,你还记得忠于首脑的誓言吗?你还算是s盟的士兵吗?我时常觉得自己和一个东半球人同住一个屋檐下。但拜托你看清楚自己的身份吧,你在s盟有15年的从军经历,就算你想转户籍,东半球的任何一个联盟都不会接受你。所以拜托别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不过是东半球的枪口还没顶在你的脑袋上罢了,你给我睁开眼睛看看真正给你活路的究竟是谁!”
    但阿尔文就好像没听见一样,还是原样站在水池边看着他:“我所掌握的信息,你确定你很想知道吗?”
    寝室里短暂地安静了一下,对方气势有所减弱,但还是很快顶了上来:“那是保密期内的事,你敢说吗?”
    “你敢听吗?”
    “吓唬谁呢?你有本事说出来!”
    “那好。”阿尔文说着甩甩手上的水和泡沫,身子完全转过来看向他,“布比他们可以作证,这不是我主动说的,是你明知事情在保密期内,还不遗余力向我打探……”
    在阿尔文话音未落时,布比已经耳朵一捂:“屋里有点闷,我出去走走。”
    另一个也如法炮制:“这么一看好像快到站岗时间了——哎,你快点啊,我先过去了。”
    眼见一个两个都一溜烟夺门而出,剩下那位不由得也有些愣神,他尝试做了一个挽留的手势,无奈一个也没挽留住。
    再一抬头,阿尔文还是站在那里看着他,背光的身影高出他一个头。
    没了旁观者,人的身段便放得飞快,那位室友终究是没敢听下去,撇撇嘴军装一披便跟着离开了,路过时还狠狠撞了下阿尔文的肩膀,然后用脚把门带上。
    这种程度的撞击对平时的阿尔文来说当然是小打小闹,撞击当时他也一声没吭,但等到门一关起来,他便忍不住捂着肩膀整个人靠在了墙上。
    毕竟那里还有五道刀割一样的伤口,受到外力击打可真不是开玩笑的疼。
    阿尔文一直以为人的思想很容易隐藏,毕竟没人会读心术,所以他时常疑惑人们是怎么看出他的思想出了问题的。
    直到他渐渐发现,思想真是世界上最难瞒住的东西,因为布比也开始走神发呆,心不在焉,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他和布比似乎完成了某种身份互换:“你还好吧?”
    布比从外太空回神:“啊,当然,什么意思?我能有什么事?”
    阿尔文正在站岗不能动弹,只用余光瞄他:“你不然找个心理医生看看?”
    布比张了张嘴,突然意识到什么,然后整个人僵住了,嘴唇也开始飞快地变白。
    几秒后,他幽幽地看向阿尔文,终究学着阿尔文之前的语气说道:“那不是能和心理医生聊的事儿,不是吗?”
    当思想对上线之后,说话便简单多了,人们会很容易明白对方在说些什么,暗示些什么。
    当布比发现自己只能用阿尔文的台词来回应这句话时,便意味着他近日来的所有猜测都是对的——阿尔文不能去看心理医生,秘密警察和沃尔夫先生的对话,那位生化所出身的奥汀夫人多次出现,以及无辐区上空近日来的种种异动——所有的事情都串了起来。
    布比的声音有些抖:“所以新闻里的那些事……”
    阿尔文却立刻“嘘”了一声打断他:“别问出来。”
    布比愣了愣,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怕附近有他们不知道的监听设备。
    说真的,布比虽然同是军校出身,但作为一个毕业后就被分派到试验田的士兵,他对这类器械的敏感程度远没有这么高。他想过自己可能会被派到战场,但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竟需要忌惮这些东西。
    布比开始感到痛苦,他害怕从今往后都要这样活着。
    他侧过头去看向阿尔文,在站岗时这样幅度的动作已经算是违规,但他显然管不了这么多。
    布比问道:“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是啊,都做了些什么呢?
    阿尔文回忆着——上面以集中安置为名要求他们展开空中搜捕,又声称开发区出现怪物要求他们捉拿。在命令他们24小时看守的时候,长官曾告诉他们里面的怪物极具危险性,可以瞬间干掉十个正规军。
    所以他们兢兢业业地进行着看守工作,不过现在阿尔文已经意识到情报有误——除非是在完全的鐖辐射环境中,否则安琪根本没那个本事。
    安琪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她不过是个诡计多端的小可怜罢了。
    所以阿尔文能甩锅吗?他因为体能太好的缘故,接收到太多上面派发的高难度任务,多次险些丧命——真要说他为什么能活到现在,竟是因为他跟安琪多少有点“交情”。
    但是到了追究的时候,一句“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便足以至他于死地。
    布比是不必有什么负担的,他从未参与过任何阴暗面,正相反,他一直是个勇敢的战士,竭尽全力守护着世界前沿科学家们的安危。
    但这不是因为他的善良,而是因为他足够幸运。
    布比和阿尔文同为狼英军校出身,他们都记得学校给他们的训诫——要求他们如狼群一般,既能团结协作,又可以单打独斗。
    当初嗷嗷叫的奶狼如今总算独当一面,穿上了英挺的军装,他们共同的使命是守护自己出生长大的那片森林。
    如果说布比的痛苦在于眼睁睁看着森林焚于熊熊烈火而束手无措,那么阿尔文的痛苦之所以会更深,就是因为他确实也曾添过一把火。
    第66章 请假,幻想,不在乎
    那之后寝室里远不如之前热闹了,主要是布比不再挑起与时政相关的话题。
    阿尔文不用再听那些不着调的政治分析,这对他来说是种解脱,但与此同时他永远地失去了布比这个朋友——他甚至能感觉到布比开始有些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