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 只要有他在,足矣
程木雨依照约定,晚了一个小时才来到翁家。
进门那一刻,他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低气压。虽然黎一芬一如既往的礼貌招呼他,但他还是能感受的出来没有从前热情。
他朝四周各看了眼,默默走到蓝湘的房门外,敲了两下,几秒过后,发现没人应声,他再敲第二遍,依旧如此。
奇怪,该不会是和家人吵架了吧?
刚这么想时,门就开了。
蓝湘开了点门缝,静静的看了他一眼,慢腾腾的说:「你能不能等一下?」
程木雨覷了她泛红的双眼,顿了顿,「恩」了一声走到一旁让房门重新关上,随即他便听见房内传出吹风机声音。
片刻之后,蓝湘再开门时已经换了身居家服。
他走进去,来到书桌前,瞥见蓝湘的眼睛、鼻子、脸全是是红的。明明刚哭过,却装作若无其事的翻开数学讲义,摊在他面前,彷彿在告诉他「我没事」。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突然意味不明的笑了起来。
他随意翻了几页讲义,压低声音问:「被骂了?」
「没有。」
「那哭什么?」
「我没——」
「没哭?」他不紧不慢的打断,拦截住蓝湘接下来打算说的谎言,「眼睛都红了。」
「我没有。」蓝湘坚持。
闻言,程木雨沉吟了片刻,内心有些无奈。
人喜欢在脆弱的面向上装模作样,表现的一副自己什么毫不在乎,装着装着,想骗别人骗不过,最终只骗过了自己。
就像小时候常听到的一个故事,家中有一颗丑苹果,每天对着它说「你很美」,久而久之便会真的觉得丑苹果很美,这种像是自以为他人眼瞎的说服方式,就是自我催眠。
人吧,面对无能为力的事,擅长使用自我催眠来让自己好过。
不只是蓝湘,世上所以人都一样,包括他自己。
蓝湘抿了抿唇,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头都不敢抬的说:「老师,我们上课吧。」
这称呼一改再改,程木雨也是不明所以,目光从蓝湘的脸上移开至讲义上写满红字的题目,淡然道:「好。」
上完课后,程木雨找了个要去挑测验卷的藉口把蓝湘带出门。走在路上,他率先打破寧静,开啟话题:「下週五的毕业晚会你会去吗?」
「会啊。」蓝湘魂不守舍的点头,脑子还在想刚才家中发生的事。
「你妈同意?」程木雨点出问题。
「不管她。」提到黎一芬,蓝湘内心一股悲伤油然而上,觉得心烦意乱,但她还是努力装作平静且不在乎的说:「她应该不会再管我了。」
程木雨脚步一顿,目光微深,视线缓慢降至雨水溅落在地面上起的小水花,倏然间,脑中浮出一句很早之前有人对他说过的话。
「你没想过坐在客厅,面对面,两个人好好把话说清楚?」他一字不漏的重述。
蓝湘转头,斟酌了几秒,面上渐渐泛起苦笑,耸耸肩:「要是能说我早说了,可是她根本不给我机会。人家的母女见面都能说上几句好话,可她每次看到我都是先骂我几句,我甚至来不及喊她一声妈,她就已经在自顾自的说起来。」
所谓的把话说清楚,不是单方面她想把话说清楚就行,得是两方都愿意把话说清楚,不是一个人拼命说,一个人却装聋作哑,又不是在演独角戏。
程木雨沉默的注视蓝湘说话时眉眼中那化不开的愁思,有许多挣扎,而他好像全都能够明白。他渐渐漾开唇角,拍了拍她的头:「算了,当我没说,别想了。」
蓝湘一愣,木然的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心脏像是被卡车狠狠撞击了一遍。
走没几步,程木雨发现蓝湘没跟上,便停下脚步转头,只见蓝湘仍然背对着他,他只好走了回去,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怎么了吗?」
蓝湘心一跳,回神,愣愣地摇头:「没??没有啊。」
程木雨听见这话,嗤笑一声,「我发现你的口头禪是『没有啊』。」
「有??有吗?没有啊!」蓝湘立刻打脸自己,自觉的闭上嘴,耳根已然红了一个色阶。
程木雨微顿,内心奋力挣扎了一下,可却还是不由他的失了神。
也许就是在那一闪神的瞬间,她彻彻底底的迈进了他的心里。
理智上,他不停的告诉自己,不能对一个小孩有其他想法。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是没办法把目光从那张面对他时,有千百种情绪的脸上移开。
想到这,他轻吐出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半晌,蓝湘的心情渐渐恢復平静。走着走着,雨势稍微小了一些,她试图将伞打直却一直撞到前方的人,只好又把伞重新靠回肩上。
只是过不到五秒,她又扭扭捏捏的仰起脸说:「那个??老师,我能不能和你撑一把?你看,这路??是不是还挺窄的?」
程木雨静静的瞧她,并长长吐了口气,「恩」了一声,将伞提高高过她的伞顶。
蓝湘收伞的瞬间也将他凝结的视线给切断,然后突然笑了起来:「老师,那我们去买考卷吧。」
话落的那一刻,他们走出了小路,日光熹微,本来因下雨而昏沉的天色顿时明亮了许多。
程木雨若有所思的侧过头看了蓝湘一眼,问:「你怎么当时没有用学测成绩报考学校?」
「我填了啊。」
「那为何???」
「面试迟到了。」
「睡过头?」程木雨猜测。
蓝湘摇了摇头:「不是,是我出门前跟我妈吵架。」
「吵架?」
「那天她要载我去面试,可我跟她推辞说不用,我自己去就行,结果她就觉得我一定有事瞒她,要我把面试通知给她看才放我出去。结果,她知道了我不是填医学院后,就不给我出门了,很扯对吧?我把这说给同学听的时候,他们还说我在骗人,但我明明是说实话。」蓝湘笑容慢慢在脸庞绽放,明明是伤心事却真心把它当成玩笑在说。
这大概是所有努力活着的人会有的通病,因为过去的事改变不了,只能拼命的说服自己去接受。
蓝湘转头瞥见程木雨不发一语,就继续说:「我总不可能为了去面试,揍我妈一拳吧?不只做不到,这样我还会无家可归。不过老实讲啦,就算当天我真的成功跑去面试,并幸运的录取了,我觉得自己到最后还是会放弃。」
程木雨听罢,一愣,「为什么?」
「因为我妈说没有考上医学系就不会给我生活和学费,还叫我不准住家里。学费可以学贷,生活费可以打工,可我大概算了一下我当初填的学校地区的住宿费和生活费之后,我就开始担心自己会压力大到跑去休学。其实,我就是想要有个普通的大学生活。」蓝湘双目中满是无奈,「我知道半工半读的人很多,但我觉得我没这么厉害,能够把课业兼顾好的同时去赚到足够的钱。」
她的抗压性一直都不怎么好,所以才会总觉得活着很累。
说罢,她转头看过去,目光不经意掠过程木雨微湿了一半的背,心中像雨点落在脚下的水滩上泛起的层层涟漪,她嚥了嚥口水,抬手轻轻握住伞桿推向他的方向。
程木雨感觉到了,默默的又将伞倒回去,两人一路走到书店前都在一边聊天一边倒伞,却也没人先开口说一句「这样就好」。
蓝湘抿了抿唇,不由自主的偷偷看向他,看着他片刻,才微微扬起唇一笑。
岂料,程木雨刚好转头瞥见,和她对视几秒鐘后,她不禁仓皇的移开视线死盯脚尖,本来扬起的唇翘得更高了。
其实,光是和他这样肩并肩同撑一把伞,被他温柔的照顾着,都是一种无与纶美浪漫。
哪怕这条路是通往地狱的大门,都无所谓了。
只要有他在,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