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女人没追上来后，我努力平復呼吸，看着怀里的童纯恩，月亮的光模糊了她的脸颊线条。
    童纯恩就连平时清醒时皮肤都很苍白，此刻脸色又更差了。
    「夏黎……」她垂着眼，梦囈喃喃，眼睫毛在眼皮下烙下小小的阴影，眼角好似殷红的粉蝶曾短暂停留过。
    搂抱她的手臂不自觉收紧。
    不知不觉走回家里，夏晨闻声出来迎接我，当看到我怀里的童纯恩时，小小的眼睛佈满惊讶。
    「纯、纯纯姐怎么了……」豆大的泪珠从他眼眶夺出。
    「没事，哥哥把她带回来了，已经没事了。」我心有馀悸，感觉自己的手还在颤抖，忍不住闭紧双眼，强撑一抹笑。
    「夏晨先去睡吧，哥哥要照顾童纯恩，抱歉不能陪你。」
    夏晨摇摇头，随着我进房。我替童纯恩把伤口包扎好，又拿毛巾擦拭她脸部和四肢的脏污和血跡。
    不久夏晨也趴在我床沿边睡着了，我便把他抱回自己的卧室。
    随后我怔怔坐在客厅沙发，思绪一片空白，光是想到刚才看到的画面，整个人就止不住愤怒，我的拳头紧了紧又松开。
    我打开电视，蓝光勘勘照亮我脸上的疲惫，瞳孔映出亮亮小小的电视机台。
    切换新闻台看最新社会案件，试图麻痺自己的感官，看了几则顿觉厌恶，索性关上电视。
    客厅又恢復成一片死了般的静。
    我仰着身子，把头向后搁在沙发椅背，闔上眼，脑海不断播放刚才的景象。
    『你这个小婊子，看我今晚怎么修理你！』
    『看你还敢不敢对我男人卖弄风骚……』
    我眼眶酸涩的生疼。
    怎么会有母亲对自己的女儿说出这么残忍的话？
    脚步声从后传来，我眼睛仍然闔着，直到脚步声停在我后面才睁开。
    藉着屋内的微光，我和童纯恩的眼睛各自明亮着，无言对视。
    她穿着自己的白色睡衣群，被剪坏的头发凌乱散开，却有种别样的美，我从她眼底看见无可奈何的悲伤。
    我朝她伸手，她上前，把我的手贴上她的两颊，淡淡笑了。
    「我想吃苹果麵包。」童纯恩说。
    于是我们进到店里，我拿了一袋苹果麵包和青柠红茶给她，她坐在柜檯，小口小口慢慢吃完。
    童纯恩拍了拍身上的麵包屑，站起身，看着窗外，身影被窗外的夜景染成云山蓝。
    「没有下雨誒。」童纯恩说，身上青青紫紫的瘀青像是夜色给予的甜蜜吻痕，「我想去个地方。」
    她拉着我往外跑，绕到大卡车附近，童纯恩左张右望，确定四下无人后，便大动作爬进大卡车后车厢。
    「你在干嘛？」我傻眼。
    「你别问，快进来。」
    童纯恩轻笑，不疑有她，我也跟着爬进后车厢。
    位子很大，两个人躺下也绰绰有馀。童纯恩躺下，催我跟着一块儿躺，我学她仰望，呼吸顿时一屏。
    映入眼帘的是一幕浩瀚星空，像是谁揉碎了宝石，密密麻麻的布成了璀璨的星河。
    在星空旁边，还有一轮圆月，一颗星星悄悄走向了另一端的月亮。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那颗离月亮最近的星星特别闪耀。
    「漂亮吧？」童纯恩声音轻飘飘的，「我从之前来就觉得如果在这边看天空肯定很漂亮，果不其然。」
    她漆黑的瞳孔哪怕在黑夜里也是亮亮闪闪的。
    一阵风悄然吹过，吹掀我的瀏海，我藉着她眼睛的光亮看到了满眼的柔波。
    「好舒服喔。」童纯恩闭眼，又像是捨不得离开这片景色一样，再度睁眼望着星空。
    「会不会冷？」我问。
    「不会。」她回答简扼，坐起身的动作撕裂到伤口，她倒抽一口气。
    「别那么大动作，会裂开。」
    我想起身帮她缠绷带，她按着我的肩膀示意，继续凝望着星空。
    沉吟片刻，她才打破寧静：「你知道我今天发生什么事吗？」
    她声音很轻柔，话音彷彿随时会飘散在风里，她手臂上的绷带已经松落，露出怵目心惊的伤口。
    「今天我刚从学校离开，就在捷运站附近遇见我妈妈了，我看到她非常惊讶，我妈也是，但是我们都没有打招呼，但是我妈旁边的小男友啊，看到我就说了句『这小妮子真漂亮啊，好想好好疼爱一番』就为了这句话，我妈特地半夜提早回来，把我毒打一顿。」
    她淡淡，「你说，我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明明我才是她女儿啊，她怎么可以……偏向外人呢？」
    童纯恩深吸一口气后，深深睇视着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月光洒在她身上，她整个人像被披上一层朦胧白纱。
    我的手滑进她的掌心，紧紧扣着，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重新躺下，揉了揉眼睛，我们沉默看了星空几秒，几颗银色的星星忽隐忽灭的。
    她又啟口：「你相信前世吗？」
    「什么？」
    「前世，人的上一辈子。」她说：「听说一个人在死去前，其中一方执念太深，代表说两人下辈子还会相遇。然后相同地方的红痣，便是上辈子结下的缘。」
    我不禁笑出声：「这说法还挺浪漫的。」
    「对吧，我一直以为可能会是假的，但我现在蛮相信前世的存在。」童纯恩看着我，问：「你觉得为什么人要这么贪恋过往的东西呢？」
    童纯恩的眼睛像一颗蓝色琉璃球，时不时有反光闪烁，彷彿装载了全世界的珍稀珠宝。
    我看着那双眼，不加思虑便脱口而出：「我想……是因为放不下吧。」
    「放不下啊。」童纯恩皱眉沉思，喃喃：「那也算是一种执着吧……放不下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
    我垂眸一想，「我想没有绝对的好或不好，可是如果是我，能够被一个人记得或是惦念，我会觉得非常幸福，光是现在，我能够在成为别人回忆里的一个好同学、好朋友，我就很感激了。」
    「说的也是。」童纯恩露出释怀的微笑，「那即使我们长大后，我一定会一直记得你的。」
    她拉住我的小指硬是拉勾，像极了未经世事的孩子，大肆张扬自己不切实际的梦。
    我没有说话，翻了个身，把她压在身下，童纯恩平淡若水的眼中掀起了一丝波澜。
    「……我今天真的以为你会死。」我哑然。
    那是既母亲的离开后，我第一次那么担心有个人消失在我的生命中。
    我以为我习惯了黑暗，但自从她闯入我的生命中起，一切都变了调，我开始贪婪光明的存在，依赖她的存在本身。
    星空下，我的眼眶渐渐在风中红了。
    童纯恩原先慌乱的目光变得柔和，「不要哭。」她抹去我眼角泪，声嗓带着点鼻音，「不要哭了，我不是在这吗？还活得好好的。」
    像是证明一般，她捧着我的脸与她额头相抵。
    她近在咫尺的眼眸，映着我的倒影。
    「你给我的感觉就像随时都会消失，我害怕这样。」
    听着我的低语，她安静不言，咬了咬乾涩的嘴唇。
    捧着我的手不自禁颤抖着。
    果然是这样吧。我闭上眼。
    不管你再怎么假装坚强，假装无所谓，但还是会害怕的吧。
    我睁开眼，「要是，」我话音颤抖却坚定：「要是再发生这种事，我会想办法到你身边，所以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会过去。」
    握住她的手，很认真凝视她。
    童纯恩噗哧一笑，「万一我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怎么办？」她打趣，想缓和气氛。
    「我会去，多远都会赶到你身边。」
    我们之间隔了漫长的间隙，童纯恩收起嘻闹的态度，再度伸手捧住我的脸。
    我身子一僵，她摸了摸我的头发，眉毛，眼睫，鼻樑，脸型，下滑嘴唇，沿着下顎线条抚摸，像是在摸索和记忆。
    有点痒，我滚动喉结，甚至不清楚她在想什么，好半天我才听见她很小声的呢喃：
    「要是那个时候能遇见你，就好了。」
    风吹在我们之间，吹起我们的发丝，童纯恩参差不齐的头发被吹得凌乱，我看到她白皙娇嫩的左耳垂上，有一颗粒状红痣。
    风逐渐停歇下来。
    时间彷彿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