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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常

      肖乔笙汗流浹背地惊醒,盯着房内正倒映窗外雪光的天花失神,不愿再回忆这是第几次做同样的梦。
    梦里,他分不清楚到底是他自己还是阿烟,货车奔驰在夜里的公路上,他则独自一人蜷缩在窄小的车厢内,车窗外一片荒芜,似入无人之境,呼啸而过的景致一成不变,大雪与他脸上的泪都落不停。
    都说梦无知觉,但他却能因那彷若被全世界拋弃,不见尽头的孤寂,心脏钝痛地醒来。
    死了也不会有人替自己悲伤,一无所有。
    「阿烟...」
    泪是无意识涌出的,近来老是如此,自己都没意识到想哭,生理便先不争气地替他泪流满面,王沐烟站在医院走廊,苍白且面无表情地宣告永不再见的分手,同样的画面,从那日起一点一滴消磨侵噬着他。
    他想振作,也自知理该振作,年少时代再刻骨铭心的恋情,都将于多年后再提起时,成为莞尔一笑的曾经,这道理他懂,但身在其中,一旦胸腔破漏了洞,留下的是不再完整的魂灵。
    以前的生活顶多是不清楚真正想要的,不明白的还能够寻觅,但如今却是毫无盼头。
    他不晓得从今往后还能为了谁,为了什么继续努力呼吸。
    翻身下床,一身臭汗,暖气过足的屋子逼得他不得不进浴间冲澡,头昏脑胀的,对于自己究竟窝在床上过了几个日夜毫无概念。
    失恋的苦,终于真情实意地感受到。
    母亲因情绪过激,血压升高晕厥,在医院观察了一晚,一家三口沉默地从医院回到家后,他就把自己锁进房里。
    父亲从在门外激动谩骂到不发一语,母亲则除了哭还是哭,相较于肖长生,她似乎更能理解感情的无可控制,但依旧尝试着说服他,为自己和家人换一段相对轻松、没有负累的感情与未来。
    毕竟世界上没有谁会非谁不可,爱情也总是爱一个,但能更爱下一个。
    所谓的相对轻松、没有负累,便是要他当一个正常人,可是正常与不正常,又是谁能说了算?其实有时不就是多数理所当然霸凌轻蔑少数的人性可悲吗?
    同性恋、异性恋、双性恋...哪一种标籤他都不想往自己身上贴,肖乔笙就是肖乔笙,只不过深爱上的另一半刚好是个男孩。
    「阿笙...你醒了?要不要出来吃饭?妈妈做了你喜欢的煎蛋捲...」
    擦着头发走出浴间时,房门传来小心翼翼地叩门声,肖乔笙驻足在门前,至今仍不知该怎么面对双亲。
    那日发生的一切,于他或父母或许都是场噩梦,他从没想过开明豁达的双亲,也会有失去理性,蛮不讲理,企图用亲权与情绪逼迫他折服的一日。
    但冷静过后,却又并非无法理解,特别是陆羽华,外祖母在世时曾不只一次告诉他,母亲为了平安生下自己费了多少功夫与心力。
    婚前被医生宣告子宫壁天生缺陷,极难受孕,就算有了孩子,能不能留得住也要碰运气,与父亲的婚事便因之一直被强势且保守的祖母给拖着。
    两人从高中开始交往十多年,直到母亲不顾一切地把自己当药罐子试验,才在怀上他且撑过头三个月后得以步入礼堂。
    可想而知子嗣问题曾带给陆羽华多大折磨,如今便是祖父母均已仙去多年,阴霾仍挥之不去。
    「不管你做了什么事,我能感觉出他们是爱你的...所以你可以恨我失约,恨我背叛,但请尽可能不要怨恨、攻击你的父母,让我背上更多罪孽...」
    如果王沐烟不是这么懂事,该有多好,他可以哭、可以闹,可以拥有二十一岁男孩该有的脾气和天真,要求他跟他一起私奔。
    可是王沐烟都没有,早早看透一切,做好盘算,认真爱过,时候到了,洒脱抽身,把他还给父母,独自回去属于他的世界。
    就算他追到迦南,王沐烟也不会赏他脸,说不准还会将他暴揍一顿,耻笑他不知好歹。
    「爸呢?今天是星期天吧?」
    肖乔笙妥协了,因为父母看不起的那个少年提醒自己,不能因为爱情就无视双亲二十多年来付出的爱。
    他一如往常走到餐桌前坐下,盯着陆羽华悉心准备的丰盛早点发呆。
    「最近老偏头痛,还睡着呢...我们先吃。」
    听闻儿子恢復寻常的嗓音,本还在厨房烧着水的陆羽华欣喜地步出厨房,但却也很快在望见肖乔笙憔悴的神色后收起笑意。
    「阿笙...你想跟妈妈好好谈谈吗?」母子俩各据着一端沉默用餐,陆羽华喝了口咖啡就再食不下嚥,直到肖乔笙慢条斯理地吃完半个蛋捲才开口。
    「我们已经分手了,还要谈什么呢?」肖乔笙放下餐具,两三天没进食,下嚥的一口就有反胃的衝动,纯粹是为了让母亲放心才逼着自己吞下食物。
    他的语气平缓,说完全没怨恨不可能,但真的也只是在陈述一件不可逆的事实。
    陆羽华肉眼可见地整个人蔫了下去,肖乔笙凝着她,察觉母亲似一夕间苍老了十多岁时一阵鼻酸,泪水不受控制地便滚滚而出。
    犹记自己坐在餐桌前、同个位置上,连双脚都还搆不着地的年纪,父母曾是他的全世界,高大可靠,天塌下来都有他们替自己顶着,但曾几何时,他们的身型也逐渐佝僂,不再如自己以为的无所不知,更也会有迷惘、有执念,也有撑不住天的一日。
    「妈...对不起,但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很爱他...真的很爱很爱他...你和爸从小教我,自己想要的得靠自己去争取,只要问心无愧,就能无所畏惧...可是...可是...」
    他泣不成声,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没再像个孩子般哭着向母亲倾诉委屈。
    肖乔笙的人生向来一帆风顺,第一次栽了跟斗,失去所爱,却是败在教会他只要问心无愧就勇往直前的信仰身上。
    「你们都说我变了...可是我没有,王沐烟的爱人、肖长生和陆羽华的儿子,都是肖乔笙,因为我爱男人就改变的明明是这个世界...所以我真的不懂...我...」
    他断断续续地控诉,没察觉母亲也跟着流下的泪水,更没发现默默走出房门,一语不发地望着他们的父亲。
    **
    王沐烟在大年初五清晨回到迦南,从南到北两千公里,去的时候两个人只用不到一天,回来时独自一人却耗了三、四天。
    一路辗转搭了几个热心人的顺风车,在医院前被放下时,他感觉自己身上还带着前一台运羊车留下的羊骚味,但也顾不得太多地便直往七楼王沐嵐入住的病房区去。
    孪生子多少有些连结在的,刚断了和肖乔笙的感情,心绪虽还乱着,但异常的忐忑却指引着他一回到南方就先往医院来。
    果然负责照料王沐嵐的护士一见到他步出电梯,就如释重负般迎上前:「王先生,真是太好了!我们找您好多天了,您没留手机,家里电话也一直没人接...」
    「我姊她怎么了?」他打断护士的话直言。
    王沐嵐怀孕了,院方对病患间安置管理的疏失隻字不提,仅轻描淡写地告诉王沐烟,缺乏家人关怀与理解的成年患者相互取暖慰藉,最后留下难以收拾的结果并非中心里的首例。
    「王女士的身体状况并不合适生產,如果想留下孩子,后续的风险很大,男方那边的家属联络过后,已经签了引產同意书,就等您这边的决定,手术能尽快安排上。」
    医生递出一张冷冰冰的文件,本来安静在另一头病床边啃苹果的王沐嵐却突然衝过来,王沐烟都还没看清上面的文字,就被她撕成碎屑。
    「宝宝!我要!阿烟不能签!回家!我想回家...这里,都是坏人!」她大吼,大有医师再掏出张新的就要咬掉他手指的气势。
    「患者缺乏自主判断能力,法令上只要家属同意就没问题,您再考虑考虑,文件稍晚离院时能跟护理室索取。」医生莫可奈何地耸耸肩。
    「今天办出院的话,我能直接带她离开吗?」王沐烟瞥了眼眶微微晕红的胞姊一眼,平静地朝医师道。
    家里电话没人接的原因,是因为他才离开两个礼拜,一切又变回了老样子,衣服杂物散落一地,碗盘堆积如山,话机更不知什么原因被连线拔起,摔烂在地板,徒留残骸。
    他领着王沐嵐还没走到排屋楼,就见王沐雨蓬头垢面,脏兮兮地蹲在田埂的沟渠边不知道在打捞什么,问话都不开口,变回了比之前状况更糟的自闭小哑巴。
    肖乔笙一走,好像也都随之带走曾来过的轨跡,只有住过、打理过的那间房,肖老师离开前自费跟房东租了下来,当时藉口要王沐烟替他看管没一起带走的家当,实则是不愿他只能窝在田寮那连空调都无法安装的蚊子房。
    刚回到迦南的前几个月,王沐烟根本毫无踏入的勇气,里头不只有太多肖乔笙的身影,就连床褥都残着他身上的皂香。
    宋云没有依约回迦南,王胜再也联络不上她时,气着当王沐雨的面摔了电话,吼着如果那女人敢再踏进迦南一步,他会叫她死无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