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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壬章 — 22°36’54″N 120°17’51″E

      伤口的剧痛让我难以入眠,我缓缓起身,带着连接在身上的许多管子,用助行器慢慢地走到窗户边。此时半夜两点,岛屿南方这座城市正在沉睡中。从病房所在的八楼向外望出去,可以看到平时在地面上无法看到的景色。我看着远方大楼顶端的避雷针所发出的红点,想到在回岛屿的那架班机上,我也是盯着机翼上闪烁的红点发呆。红色在一片漆黑里闪烁,我的思绪在洪荒间游走。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是否会做出相同的选择呢?如果我可以回到过去,我是不是会去赏自己两个耳光,说:「干!你这个生在福中不知福的白痴。好好的生活不过,干嘛选一条这么难走的路!干,苦死了!」痴?「痴」这个字在中文里一直带有负面的意思。然而,如果把痴这个字拆解开来,可能可以为这个字带来不一样的哲学思考。如果把一个人对于「知」的追求到了病态的程度称作痴,这会不会是一个正面的字呢?此时此刻站在窗边的我还是相信这座岛屿上有这么一群「痴的亻」,可以全心全意地将自己投入在一件事情上。我想到的是在我从小长大的小巷子口那位卖阳春麵的阿婆。她的生命里没有什么伟大的事,就是每天把每一碗客人点的麵煮好。小时候不觉得怎样,但现在她煮麵的身影却变得非常动人。所谓的「大」与「小」说不定是相对的。把每一碗麵好好地呈现在客人面前对于那位阿婆来说是何等伟大的事。这座岛屿上所有痴的亻有谁不是坚持把每一件小事做到极致来成就自己的伟大。阿婆和达文西其实是一样的。
    我在疼痛中醒来,窗外的阳光已经把室内照得明亮无比。陈夫人请人送来的烧饼夹葱蛋放在桌子上,旁边还有一杯无糖豆浆。我边吃早餐边想:「也差不多该行动了。」我打开笔电,打开履歷。我看着自己在学歷栏中列的最后一项发呆。那一项写着:「
    parsonsschoolofdesign|thenewschool,newyork,usa
    jan.4053—may4054
    」
    我心想:「我该把这一项删掉吗?」我犹豫了许久,最后决定诚实地将自己呈现在这座岛屿面前。a因为这一行字觉得我很特别,愿意从茫茫履歷海中将我挑出来进行面试。这座岛屿上的面试官会怎么看待像我这样的异变生命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很快就会知道答案。我开啟瀏览器,开始将我的履歷投进一间间科技公司的资料库里,等待回覆。
    虽然右脚开完刀之后的状况和左脚不同,但也是在开刀后的第七天顺利出院了。第一次回诊时,涂医师给我看我现在下半身的x光照。左右脚的大腿骨分别插着「亻」字型的人工髖关节。定睛一看,我发现左右脚所使用的人工髖关节其大小好像不一样。于是随口问了一下。涂医师说:「没错!因为右脚开进去的时候,我发现你右脚的大腿骨比左脚的大腿骨细。如果用左边使用的人工髖关节的大小可能在插入的时候会把右边的大腿骨给劈开,所以我当下立马决定换成小一号的关节。」他用手指指着照片中的一点,接着说:「你看看这里。因为你的骨盆天生就发育不全,所以我没有办法把两脚的髖臼窝做在同一水平线上。因此,你的步伐还是无法跟正常人一样。不过,至少现在我能保证疼痛感绝对已经消失。对不对?」我回答说:「对,髖关节处已经完全不卡而且也不会痛了。我知道我的病况很糟,能救到这种程度已经很好了。我知道医学不是魔法,它有它一定的极限。你尽力,我也尽力了。」他说:「一般老年人换人工髖关节,我是边吹口哨边开的。然而,在开你这一台的时候我不知道死了多少脑细胞。但我就是喜欢开这种有挑战性的刀。」听完他的话,我微笑以对,走出诊间。
    做完了这个很难的身体功课,时间也推移到了十二月。十二月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月份。这一年来经歷了狂喜、大悲、剧痛,从岛屿东方的大陆又回到了岛屿。虽然不晓得之后会发生什么事,但为了庆祝自己成功面对了心中最深的恐惧,还是预定了最喜欢的现代新加坡料理餐厅,「jlstudio」。十二月的岛屿气温还不是很低,很适合用新加坡料理来刺激味蕾。餐厅位于一间义大利食肆的楼上,这两间餐厅皆是同一餐饮集团的作品。被态度亲切的服务人员指引进电梯,到达食肆所在的楼层后,电梯门一开,里头的氛围和楼下热闹有活力的义大利风完全不同。餐厅内部现代洗鍊,桌距合宜,让来到这边的客人和食物有最近距离的接触。一入座服务人员马上呈上一杯饱含各种东南亚香料的冷泡茶,里面有香茅、斑兰叶、柠檬草和八角肉桂等……。订位时已选定的菜单放在观赏碟中,为了保持趣味,还是别翻开来看吧!一问之下,才发现原来此处的服务人员全都出自《lemo?t》与台北文华东方酒店(mandarinoriental,taipei),经过国际洗礼果然不一样。对于餐厅料理的熟悉度极高,服务确实到位,最重要的是能够明确地向客人传达主厨想要透过这道料理所表现的理念及热情。一开始是一连四道的amusebouche。首先上的是土生华人的小吃,「kuehpietee」,是一种将酸辣海鲜料与蔬菜填入由米浆和麵粉混合製成的小塔。在这里馅料换成魷鱼炒萝卜丁、胭脂虾与花生,上头再洒满大量的蒔萝与山萝卜叶。这道原本该重击味蕾的小食在主厨的巧思下变得清丽脱俗,充满春天的氛围,让人胃口大开。第二道则是改编于峇峇娘惹传统过年送礼的「kuehrose」,一种形状呈现蜂巢状的饼乾。主厨将之做成咸的版本,并在其中填入薑黄香茅慕斯,最后再装点上韭菜花与咖哩叶。有趣且新鲜但因为之前没嚐过所以无从比较。接下来一抹绿被摆上了桌,绿上乘着的是一个状似马卡龙(macaron)的小圆饼。这道的灵感来自于东南亚寻常的「otakotak」,一般的做法是将鱼肉泥与各色香料混合后用香蕉叶或亚答叶包裹烘烤的食物。这里的呈现手法则是将胭脂虾与马加鱼混合后夹入由香蕉叶粉做成的小圆饼中,为求真实感还特地将绿饼的表面烘烤出黑色焦纹。饼脆馅丰,就算再来一个也毫不生腻。最后一道小食终于回到经验范围内,泰式烤肉串,「mooping」。肉串上一小堆由柠檬醃渍过的蒜头减低了腻度,各式香料醃过的肉串更是充满了泰北风情。此时服务生端来一篮麵包,正当狐疑为什么没有奶油时突然茅塞顿开。打从此餐一开始便觉得餐桌上的蜡烛可疑,此时谜底揭晓,这是一支由液态氮急速冷冻的猪油蜡烛。要跟猪油相配当然不能是义大利香醋,主厨用五印醋显得合情合理,亏他想得出这样的新奇好点子。正当享受着家乡熟悉味的同时主厨马上又把味觉记忆拉回那个在克拉码头(clarkequay)吮指大啖斯里兰卡辣椒蟹的夜晚。一只由蟹壳萃取物製成的螃蟹饼落在大瓷盘上,蟹饼下堆叠着大量蟹肉与青苹果丁,酱汁则是熟悉的辣椒螃蟹酱。青苹果缓解了酱汁的浓腴,并带出蟹肉的鲜甜。好味是好味,但少了点过癮与畅快。之后来的是一碗盛装着慢煮小母鸡腿肉、白萝卜与鵪鶉蛋的玉色陶碗,在丰盛材料上堆着一丛炸米粉。服务生过来将洋溢着各色香料气息的浓汤缓慢加入碗里,一股浓郁的香气直衝脑门,这是印尼传统吃食,「sotoayam」,的华丽转身。软嫩的腿肉不消说,身为主干的汤更是一食难忘,但可以感受出主厨刻意把香料的比例降低。吃到这里,和服务生间聊起来。他缓缓道出岛屿上的人对于这间特立独行的普遍看法。曾经有人反应:「怎么每道菜尽是咖哩味?」或是「我觉得你们每道菜的口味都太重了,吃不出食材的原味。」其实吃多看多以后,比较能放下自己的喜恶爱恨,用更宽广的角度去体会每一道菜。喜欢或不喜欢都是自己的执着。当把执着放下,我们是不是就会喜欢每一道菜?我们是不是就不再嘲笑用攽爮斝烹茶的妙玉「欲洁未曾洁,云空未必空」?「ikanpanggang」用的是幼黑喉,涂抹上自製辣酱用香蕉叶包裹去烤,旁边附上醋渍醃菜来中和。辣酱好味但和鱼肉有点隔阂,各自为政,惊喜度不高的一道。接下来送上一触感温润小瓮,其发想来自家中长辈为小孩准备的便当。茉莉香米和鸡翅用薑黄醃渍过,搭配小鱼乾、花生与叄巴酱。和前一道烤鱼一样印象不深,但颇喜欢这道菜的器皿。最后的主菜终于创造了另一波惊喜,牛小排软嫩多汁不消说,青龙辣椒酱汁反倒成为这道菜的核心。些微的刺激感和牛排相得益彰,不知主厨怎想到这好组合?通常吃完主菜早已肚满意足,但因菜餚份量精緻,这次就连甜点也不放弃吧!美禄恐龙(milodinosaur)是新加坡常见的日常饮料,因最后在冰块上撒上可可粉像恐龙的背脊而得名。甜点呈现的样貌基本上就是把这杯饮料打翻而已,令人想起义大利名厨马西默.博图拉(massimobottura)的着名甜点《oops!idroppedmylemontart》。由底层往上分别是加了跳跳糖的巧克力冰沙、巧克力冰淇淋、咖啡冻及巧克力腐皮。一向对巧克力没什么抗拒力,一扫而空。不得不说跳跳糖冰沙这发想真是富有童趣,和幼时记忆兜成一圈儿。主厨即便到了结尾还是这么注重完整性,丝毫不马乎。四样petitsfours一种一种分开呈现,分别是椰奶香蕉娘惹糕、马萨拉茶辣椒美乃滋棉花糖、摩摩喳喳亚答子白巧克力和薄荷柠檬捲饼。其中印象烙印最深的非棉花糖莫属。马萨拉为印度独有的一种香料,味道强烈而刺激。和辣椒美乃滋棉花糖一起入口,既甜又辣再加上类似中药的气味,这绝对是所谓的「后天养成的嗜好(anacquiredtaste)」,非人人能消受。一个套餐含甜点总共十六道,虽非道道令人倾倒却可感受到主事者想把一间餐厅经营好的决心,且风格路数早已和一大票同等级食肆划出明显区隔。忠于自己,活在当下,说来简单,何其不易。
    有了在美国找工作的经验后,对于「投完履歷,没有回应」这件事早已能平心静气地面对。在一月的某一个晚上,我收到a所在公司的一封信。信中说:「我们要开始准备帮你抽今年的工作签证了。」看到这封信,我心想:「陈夫人果然是白担心了。『再抽一次』这件事是真的,我还没有被放生。」但把全部的筹码赌在一个需要靠运气的事情上实在不是明智的选择,我还是得开始积极地在岛屿上找工作才行。从十一月投履歷到现在也将近两个月了,完全没消没息。虽然我的脚愈来愈好,但我和陈夫人的关係却愈来愈紧张。当时在纽约至少是用电话,现在是每天都得见到面。每次一见面,她就会问:「有消息吗?」我摇摇头回说:「目前还没有。」她接着说:「你看看我说的没错!因为你离开科技业太久了,而且又是去美国学『那个东西』,所以人家选择用另一个没有断层的人。」我无言以对。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正确的,说不定她是对的。我被这座岛屿拋弃了吗?
    在过完农历新年后的某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令人感到振奋的信,终于有岛屿的科技公司看到我的履歷了!信中说:「你好,我是a&d的人资,『lisa』。我看到你有投敝公司的职缺,请问你这星期有空安排一场电话面试吗?」我当时的心情只能用天降甘霖来形容。立马回信写道:「当然有空!」我们把这场电话面试订在隔天早上十点。我又将自己转到临战模式,开始准备可能会被问的问题。隔天早上九点五十分,我准时坐在书桌前,眼睛紧盯着手机,心情还是有些紧张的。十点一到,电话果然准时响起,lisa来电了。我接起电话说:「您好。」lisa回说:「早安,我们就直接开始吧!可以请你先用五到十分鐘介绍一下你自己吗?」我回说:「没问题。」接下来的时间我就开始将我的一生像长卷一样展开,一段一段向lisa说明。当我讲完在蓝与白的三年工作经验后,我很自豪地说出离职后我跑去纽约parsons学服装设计。lisa一阵惊呼,说道:「服装设计!为什么你会跑去学服装设计?」我心想:「你是没看我的履歷吗?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的。」我回说:「因为我自觉从小在岛屿培养的理知能力是不够的,所以我当时决定去parsons学服装设计来找回我的感知能力。我认为我应该要同时具备这两种能力才有办法解决问题。或许人的脑在演化的过程中之所以分成左右两半就是要我们学会用理知和感知去面对处理人生中的各种困难挑战。将这两种能力相互搭配激盪,来应付身而为人所要遭遇的各种苦难与试炼。即便是一粒在恆河里微不足道的沙也要用尽全力去完成属于自己的功课。而且,我并不觉得时尚和科学有那么大的不同。」lisa果断地回说:「不是这样的,这完全说不通。时尚和科学本来就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专业。你把它们混为一谈是不合理的。『itdoesn’tmakeanysensetome.』」lisa继续说:「而且,你是不是因为在纽约的时尚界混不下去所以才决定回到岛屿?岛屿只是你的一个备胎。」lisa继续说:「还有,你已经离开科技业这么久了,你不会觉得自己已经和科技业脱节了吗?现在最新的科技你知道是什么吗?」lisa继续说:「你刚刚说:『我并不觉得时尚和科学有那么大的不同』。那我就要问你了,请问这两个领域有哪里是一样的呢?」我努力维持冷静的语调回说:「其实做衣服就像是在做晶片,每一个地方的量度都非常重要。失之毫釐,差之千里。每一个地方都差一点点到最后就是衣服不合身或者是晶片断路。两者的差异只在量度的单位不同而已。半导体製程里的黄光就像是做衣服中的打版。蚀刻就像是裁切布料。而最后的金属接线其实就是缝纫。」我感觉得出来lisa努力克制想要反驳我的衝动。等我说完,她立马发声说道:「itreallydoesn’tmakeanysensetome!!你怎么跟我以前面试的人这么不同?你不要再说了,我真的完全听不下去。」lisa继续说:「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之前在蓝与白工作时的同事和老闆认为你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她等不及我的回答,自己先说:「怪人。」随后搭配几声爽快的笑声。我回道:「也没有到怪的程度啦!」随后我也搭配几声爽快的笑声。掛上电话后,我就再也没有收到lisa的任何回覆了。
    「我被岛屿拋弃了吗?」掛上那通面试电话后我心中浮现出的第一个问题。「我在他人眼中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畸形的存在呢?」掛上那通面试电话后我心中浮现出的第二个问题。「我把我自己的人生毁了吗?」掛上那通面试电话后我心中浮现出的第三个问题。这时,陈夫人来敲门了,问说:「面试的结果如何?顺利吗?」我努力维持冷静的语调回说:「很顺利!谈得很愉快。她说之后会再通知我看看有没有后续的面试。」陈夫人听完我的回话,满意地拂袖而去。我在房间里,走到窗户前,抬头看天空。我被岛屿拋弃了吗?接下来的一个月,虽然还是有零零星星几个面试邀请,但全部都是电话面试结束后就没有下文。从去年三月底得知没抽中工作签证后,我从我自己在科学和时尚这两座大山间构筑的「掉」桥上往下做自由落体运动,到现在我还是持续向下坠落,没有停止的跡象。我与陈夫人的关係持续恶化。二月某一天的平日下午,她打手机给在房间里的我,要我到客厅与她谈一谈。我知道事情要发生了。我走到客厅,陈夫人优雅地坐在沙发上。我走到她面前,说:「有事吗?」她说:「坐,我有事情跟你谈谈。」我心想:「不太妙。」我听了她的话坐下。她停顿了一会儿,彷彿在思考要怎么说。经过了那永恆的几十秒,她终于说:「你找工作到现在也已经一阵子了,是不是到现在什么结果都没有?」我回说:「对。」她接着说:「唉!我就知道。把你养这么大不知道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要不要考虑去外面随便找一个临时工的工作,总比每天在家里这样蹲着好。你知道八卦在我们这条巷子可是传得很快的。我前几天出门的时候有听到别人在议论你,说你为什么总是在家里,是没工作在家里啃老吗?你可知道你让我多丢脸。你之后不要白天出门,晚上外面人少你再出门。免得白天出门被人家看见了笑话。」我现在才知道一句话的真实性,「有一天让你最痛的一定是你最爱的那个人。」听到陈夫人的这一席话,我两行斗大的眼泪从眼匡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到了我用手紧紧抓住的抱枕上。我不仅仅被这座岛屿拋弃,我还被陈夫人拋弃。持续往下做自由落体运动的我今日总算停止运动,但承接我的不是一个缓衝的安全网,而是硬度比鑽石还高的地面,我四分五裂。
    陈夫人依然优雅地坐着,喝着刚沏好的茶。我放下紧紧用双手抓住的溼抱枕,衝回房间。我知道现在我唯一的机会就是那一张籤,只有那一张籤能够拯救我。上帝不用玩骰子,但我是人,我必须要玩骰子。我的命运从此刻起完完全全必须听从运气的安排,只有在工作签证籤桶里那一张唯一的籤能够拯救我。接下来的日子,我没有办法吃,我没有办法睡。半夜时常会惊醒,在黑暗的房间里,我成为一个在这座岛屿上没有栖身之地四处游荡的鬼魂。早上醒来,我坐到书桌前,开始阅读。我想从那些成功留在人类歷史里的人身上寻求慰藉。李奥纳多.达文西、班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franklin,1706~1790)、亚伯拉罕.林肯(abrahamlincoln,1809~1865)、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罗伯特.奥本海默(j.robertoppenheimer,1904~1967)、亨利.季辛吉(henrykissinger,1923~2023)、史蒂夫.贾伯斯、珍妮弗.道德纳(jenniferdoudna)。这些亻,有哪一个不是不断地否定自己,不断地超越自己,把自己推向天苍苍野茫茫之地与天地精神对话。这些亻,他们会听得懂我的这句话吧!「其实科学和时尚并没有那么大的不同。」
    在三月中某一天的平日早晨,我走到窗户边,开始想像如果我的肉身从这里坠落会是什么样子呢?我的理智突然用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将我从这个思绪中拉出来。我向后退了一步,被自己刚刚的想法吓到。我知道自己开始有些不对劲了,我需要帮助。于是,我回到书桌前,打开瀏览器,预约了心理諮商师。来到岛屿南方城市的一处小巷弄,这座城市在三月中已经无比炎热。我按了门铃,下来接我的是一位亲切的心理諮商师。进到室内,里面的陈设用了心思。空气中飘盪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四处摆放着疗癒系的小摆饰。我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了下来。那段时间的我不敢照镜子,我害怕看到镜子中的自己。然而,今天来心理諮商的我特别勇敢,我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不管是在狂喜中的我还是在大悲中的我,我依然是我。我并没有呈现出我不认识的模样。我将过去的自己摔碎不就是为了在破碎的镜子中看见完整的自己吗?现在的苦难没有办法免除,只能度过。唯有度过这看似无穷无尽的苦难才有可能看见完整的自己。我必须承担自由意识选择下所產生的结果。我照着镜子对自己说:「我是自由的。」
    进到諮商的房间里,我像一团散掉的肉摊坐在沙发上。諮商师坐在我对面,对着我说:「你今天想要跟我分享什么呢?」我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存在。我信仰的价值在这座岛屿上没有人相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存在。」他缓缓地回说:「你信仰的价值是什么?」我说:「思想的自由。」他说:「什么样的思想呢?可以分享给我听听看吗?」我说:「在这座岛屿上没有人相信『其实科学和时尚并没有那么大的不同。』这句话。在岛屿东边的大陆,我是『特别的』;在这座岛屿上,我是『奇怪的』。我自以为的价值在这里被当作一坨屎,我变成了一个异变的生命。每个人看到我都觉得我是一个畸形的存在。」他听完我讲出的这一段话,停顿了一分鐘,然后说道:「我突然脑子里出现了一个画面,一艘小船漂泊在一望无际的海洋里。这艘小船看到无边无际的海洋感到迷茫,但它相信总有一天它会看到陆地,它会看到人们在港口向它兴奋地招手,迎接它的到来。我相信这座岛屿上一定有懂你信仰价值的人,只是他们还没有出现而已。」我像做梦一样地回说:「真的吗?」他说:「真的。你现在面前就坐了一个呀!你并不孤单。」接下来的记忆就像是几格停格的画面。我开始大哭,哭得好惨。压在我身上这几年的压力完全从体内爆发,我让它彻底释放。没有一丝丝想把它压抑下来的慾望,因为我知道我值得这一次的哭泣。
    回到书桌前,我写下了一篇文章,题目是「岛屿准备好接受『怪亻主义weirdoism』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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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你看下去之前,请先问自己一个问题:「如何在四十一世纪当个『亻』?」
    东方世界的主流思想是儒家,孔老夫子一直在教导我们如何做「仁」。「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好好做君的臣,好好做父的子。好好为臣的君,好好为子的父。正当我们批判其它国家的不自由时,我们是不是也无意识地深陷在传统伦理阶级的桎梏中呢?
    我们一直活在群体之中,从小到大好怕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仁」是一个好字,因为它教导我们在人群中排名第二就好,永远不要做第一。因为第一有可能是错的,第二出错的机率比较小。既然出错的机率比较小,大概就更接近「仁」了吧!
    「仁」的思想或许可应用在新创公司。我相信大家都听过一个创业理论,永远不要当第一个把產品做出来的人,最好是当第二个,因为你可以把第一个產品所踩到的地雷稍作修正,在市场上端出更优化的同类型產品。但人是產品吗?公元前五世纪由孔子创立的伟大儒家思想是不是应该在四十一世纪的岛屿做一次大胆且放肆的颠覆呢?我们能否好好做个「亻」?
    儒家大概不喜欢「颠覆」二字,所以我们没有毕卡索,我们没有培根。毕卡索用五十八张绘画去破解十七世纪西班牙大师委拉斯开兹(diegovelázquez,1599~1660)的传世名作《lasmeninas》。培根则是病态地呈现出教宗尖叫的悲惨样态。没有一位岛屿上的人会大胆地跑去台北的故宫博物院用自己的方法去重新詮释范宽的《谿山行旅图》、郭熙的《早春图》和李唐的《万壑松风图》。没有一位岛屿上的人会去画出孔子无助尖叫的神情或者是去探讨孔子如何解决性的需求。我们始终还是很谦卑地在他们这些大师的影子底下静静地用雨点皴、卷云皴和斧劈皴皴出一幅幅古代山水。岛屿应该要有属于自己的山水吧!岛屿是一块年轻的土地,它的放肆,它的躁动,它的倨傲,如此动人。我们应该用自己的方式去颠覆这些大师,走得更远。
    看到这里,你或许会觉得我是一个东方思想的批判者,西方思想的拥护者。但其实,东方文化里有非常精彩的颠覆哲学。明末清初的大画家石涛的《万点恶墨》里写道:「万点恶墨,恼杀米颠。几丝柔痕,笑倒北苑。」北宋的米芾和南唐的董源分别是点染山水和南方山水的开山祖师,地位尊贵。但这两位大师是否能成为个人创作或发展的阻碍呢?真正的尊敬是不断地去临摹大师之作吗?我相信石涛对于这两个问题的回答是否定的。当所有人都落于窠臼中时,这个文明的发展大概就停滞了吧!所以幸好有石涛的恶墨与柔痕,让所有的「怪亻」有了一安身的心灵角落。石涛如果穿越时空来到四十一世纪,看到张大千(changdai-chien,1899~1983)和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pollock,1912~1956)的画作,他会在谁的画前狂喜呢?我想应该是后者。因为真正的尊敬其实是颠覆,而颠覆才是创作与创新的本质,才是文明前进的推动力。反观张大千,没有一张画是自己的,永远在仰望古代大师,不敢颠覆,不敢超越,不敢当石涛真正的跨时代知己。
    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如何在四十一世纪当个『亻』?」
    或许我们应该试着从教育做起。我自己是从岛屿主流教育体制下训练出来的孩子。岛屿的主流教育注重理知的发展,但我们却在不知不觉中扼杀了感知的能力。感知的能力重要吗?靠感觉有办法解决工程的难题吗?有办法开发出强大的人工智慧吗?有办法完成爱因斯坦生前未完成的理论吗?我不知道。但没有了感觉,我们还算是「亻」吗?我身边的朋友绝大部分是岛屿最优秀的一批工程师。我在这里叙述一个假设性的情境题。将我的一位三十岁的工程师朋友和一位五岁的幼稚园大班的幼童放在一幅二十世纪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胡安.米罗(joanmiro,1893~1983)的画前,让两人描述这幅画。你猜猜看,谁会分析得比较好?我想绝大多数的人会选择我三十岁的工程师朋友吧!毕竟他懂得的知识一定比五岁的孩童来得多。但事实真是如此吗?我的答案正好相反。知识份子常常需要一个结论,所以往往看画前会先去看画旁边的标题。如果标题写的是「苹果」,画中也出现一颗苹果,那他就满足了,继续往下一张画看。以这样的逻辑去看米罗的画大概会很困惑且惊慌吧!因为失去了感知的能力,没有了标题的引导,理性的知识份子就落入了「看不懂」的无垠恐惧之中。没有了浮木,直直坠落。相反地,五岁的孩童还保有感觉的能力,所以他「看懂了」米罗的画。米罗的画不是用理知看懂的,而是要用感知。
    看懂了米罗的画又如何?有感知的能力又如何?这些东西能赚钱吗?能获得地位与声望吗?岛屿的父母总希望自己的小孩能成为岛屿的史蒂夫.贾伯斯。但光靠理知的训练有办法成为定义一个时代的人吗?我想史蒂夫.贾伯斯会非常喜欢台北的故宫博物院,因为宋代的美学刚好跟苹果的美学完美结合在一起,而台北故宫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宋代收藏。他一定能感受到南宋马远的画作中留白的精彩之处。西方的画家从来不敢画这么少,也从来没有人敢把手机做的这么简单。苹果的手机是光靠理知就能创造出来的吗?感觉的到留白的美,感觉的到点线面的美,这些感觉才是成就一支iphone的关键所在呀!所以能看懂米罗的画的人还真的可以赚钱,并且获得地位与声望。
    但岛屿准备好接受这个思想了吗?你准备好被别人称之为「怪亻」了吗?我想答案是否定的。虽然岛屿有许多独步亚洲的开放法案,但其实岛屿的思想就本质层面来看是保守的。害怕海洋,害怕冒险。始终还是希望躲回群体里面,以群体的意识来当作自己的意识,以此来抵抗所有与自己观点相抵触的生命。正当许许多多的人都害怕自己被人工智慧取代的此时,我们是否应该问自己一个问题:「如何在四十一世纪当个『亻』?」
    去颠覆,去感觉吧!
    doyouthinki’mgonnaletartificialintelligencetoreplaceme?nofuckingway.
    每一个时代刚刚出来的人才都是怪亻。真正在当代的创造者非常孤独,因为他不被了解。他找到了一个新的规则,但大家还在用旧的规则活着,所以没有办法习惯这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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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完这篇文章的我当天晚上睡得特别好,不用吃安眠药就能睡着。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和四年前的自己相见。我又回到蓝与白的办公室里,我依循着昏暗的走道灯光找到了坐在位子上的那个过去的我。那个过去的我眼睛里闪烁着犹豫,面前的笔电萤幕上显示着四个字,「离职系统」。我看见坐在位子上的我手指头在微微颤抖,我伸手过去稳住我的手,轻轻地按了一下滑鼠左键。我在我的耳朵边轻声说道:「别怕,一切都会没事的。」我回说:「真的吗?」我说:「真的。」
    岛屿时间四零五五年三月二十九日的凌晨十二点四十八分,有一封信寄到我的信箱。信的标题是「fy55h-1bpetitionselectedinlottery」,里面的第一行字写着「congratulations!youhavebeenselectedintheh-1blotte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