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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节

      比他的眼睛更亮的,是鱼霄慢慢合拢的掌心里凝聚起来的一团白光。
    白光从最初的一丝半缕,随着时间的推进,以及炉中灵魂一个接一个的消逝,逐渐缠绕成毛线团的大小。
    那就是四十九恶魂炼出的浊气。
    所谓浊气,即人死前吊在嗓子里的最后一口气息,带着世上最浓烈的对生的执念和渴望,许许多多份渴望凝聚在一起,就成了一颗种子。
    现在这颗种子在鱼霄手中萌芽。
    真是一幅美好的景象。陈启星吊着嘴角想。
    寂静中开始响起细碎朦胧的低语,或者说是,千篇一律的哀鸣。
    “我还不想死。”
    “救……救命。”
    “我要活着,我要活下去,谁都别想……”
    ……
    若要一一分辨,那是四十九道不同的声音,混合纠缠被迫拢在一起,如同夏夜的蛙鸣,街道上汽车驶过的噪音,辅助剧情的背景音,没人会去在意,起码在场的两人没一个将它们放在心上。
    等它们累了,倦了,放弃了,墓室内重归安静。
    鱼霄睁开了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面罕见地显露出疲惫。
    陈启星抱着双臂,站得不近不远,送上祝福:“恭喜你。”
    “现在说恭喜,还早了点。”鱼霄撩起眼睑,看向陈启星的同时挑了挑眉,“劳烦你动手,把竹子砍下来吧。”
    “我吗?”陈启星望向角落里被栽在花盆里的竹子,“我动手,你放心?”
    “没什么不放心的。”鱼霄淡淡地道,投来的目光里甚至充满了信任——如果陈启星理解能力没出毛病的话。
    陈启星喉头一哽,他觉得哪里不对劲,但这种感觉稍纵即逝,他还没来得及深想,鱼霄就催促道:“动作快点。”
    “行吧。”陈启星耸肩,弯腰拨开脚边一大堆杂乱的方便食品,找到那把锋利的砍刀,拎着刀往角落里走。
    那几根竹子实在纤细且脆弱,乍一看像是营养不良的残次品,拦腰砍断毫不费力,它与正常竹子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这玩意儿被砍伤会流血,血量还不少,汩汩地从根部冒出来,流了一地,腥味瞬间盈满了整个封闭的空间。
    陈启星不适地皱了皱鼻子,一手拎砍刀,一手握着竹子转回来。
    红到发黑的血滴了一路,第一刀下去的时候甚至有一线血呲到了他脸上,从下颌蜿蜒过鼻梁,直飚到额角,这条血痕使他看上去病态且冷漠,像是刚从犯罪现场趾高气昂步出来的杀人犯。
    “你知道死亡是什么滋味吗?”鱼霄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喃喃道。
    陈启星把血竹掷在回春鼎下方,视线自下而上,穿越过长的发梢定定地落在鱼霄脸上:“不知道,但我想我很快就会知道了。”
    鱼霄努努嘴,像是默认了这个事实。他一扬手,那团得之不易的浊气就脱离了桎梏,缓缓朝地上躺着的两排血竹飘过来。
    陈启星把眼睛瞪大到极限,不容这过程中的一丝细节被忽略。
    白光行至他面前的时候,照亮他凝结了血垢的面庞,那一刻,瞳仁在颤抖,灵魂在共振,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深层洗礼,那是一团神圣的光,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朝圣般小心翼翼地触碰。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跟摸到空气别无二致。
    但他的心却倏地热了起来。
    浊气与他阔别,奔向它旅途的终点,依附到血竹,一点点被吸收殆尽。刹那间,刺眼的白光盛放,陈启星被逼得抬手遮眼,后退几步。
    等刺痛的肉眼适应了这明晃晃的亮度,他忍着生理性泪水看过去。
    白光中央,两排血竹逐渐舒展扩大,幻化出躯干、四肢和头颅,真真切切是个人的模样。
    陈启星怔住了,他一动不动,捧着心窝目睹奇迹上演。那一刻,他的大脑全部空白,忘了计划,忘了防备,进入了物我两相忘的境界。
    “你时日无多,病痛不久就会夺走你生的权利。”鱼霄的声音似乎在耳边响起,隔着一层缥缈厚实的纱,“你介意我提前让你去死吗?”
    比他的声音更快的,是他的动作。
    不过是喉结上下一滑动的间隙,一袭红衣便飘然而至,骇人的力量锁住了细长的颈项。
    第100章 第 100 章
    陈启星已近极限, 在与陆惊风林谙的对阵中,他的法力损耗殆尽,羸弱的病体也不堪一击,死亡迟早降临,鱼霄不过是加速了这个进程。
    意料之中。
    喉骨传来咯吱错位的轻响,眼前阵阵发黑,于胸腔的憋闷与混沌的窒息感中他努力分辨出鱼霄冷漠的面孔。
    那人背手站在那儿, 两步的距离宛如天堑鸿沟,依旧是那副高位者傲世轻物的姿态,那张脸上或许曾滑过一丝凝重与不忍, 绝不会停留太久。
    然而哪怕是清浅鄙陋的一丝,也足够别有用心长袖善舞之人发挥利用。
    世上有一心向死之人,譬如陆惊风;有一心向生之人,譬如陈启星;也有无谓生死, 疯癫任性的鱼霄之流,所作所为全凭本心。
    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罢了, 其中更深的纠葛理不清,索性不理。
    陈启星艰难地弯了弯嘴角,满足地闭上双眼。
    他早就料到,鱼霄最终会把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施舍给他, 这于鱼霄而言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事,份量约莫等同于丢给路边流浪狗一只肉包子,当然,前提是这只狗他看得很顺眼。
    三年了, 陈启星想,他处心积虑,以无穷大的耐心、以假乱真的苦肉计,甚至牺牲至亲,交出自由,一步步铺路一寸寸深入,深入到恶灵清苦孤寂的内心,埋下一颗温情但邪恶的种子,待其破土发芽,日渐茁壮,在最合适的时候一举收割。
    这恶灵便成了他这条狗最忠实的奴仆。
    肺里被压榨得只剩最后一口空气了。
    他的双手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可能是生理性的肌肉抽搐,但他清楚,多半是激动与期待所致。
    下一秒,破败腐坏的生命即将完成升华,凤凰涅槃,破茧重生。
    这千钧一发的幸福圆梦时刻,耳边却大煞风景地响起异动。
    “咻”的一声。
    凝聚了女人满腔仇恨与怨气的长鞭破空袭来,卷住陈启星的一条胳膊,在陈启星的挣扎中奋力将其拖离了鱼霄的法力覆盖范畴。
    茅楹历经千重万险,气喘吁吁地一脚踏进主墓室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自相残杀的景象,弱的那一方泛起病态潮红的面颊轻而易举地激起女性的恻隐之心,刚好他又能勉强被纳入“人”的行伍,同类相从,茅楹想都没想,下意识出手救人。
    歪打正着地破坏了某人的计划。
    陈启星被甩出去,脊背重重砸在阴冷的墙壁上,苟延残喘保下一条命的同时,气得呕出一大口鲜血来,脸色陡转苍白,匍匐在地上半天换不过来。
    “女中豪杰。”鱼霄阴阳怪气地鼓起掌来,“你是替爱人报仇来了?”
    从始至终,这是茅楹第一次见到鱼霄的庐山真面目,她惊诧于死对头并不可憎甚至很是人模狗样的外表,略微有点恍神,怪只怪那帮男人将她护得严实周全,令她根本没机会接触到真正危险的人物。
    然而,再怎么坚固的象牙塔也总有倒塌的那一刻,就算微不足道如她,也不得不选择执起手中生锈的长矛,刺向看上去固若金汤的强盾。
    她拉开架势,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微抬下颌,双手撑鞭,这个姿势有效地掩饰了她严重不合格的信心,剩下的,她从言语上找补:“哼,姑奶奶是来替天行道!”
    茅楹比一般女人厉害的地方在于,她的行动力永远能跟上自己撒泼耍狠放出去的话。
    “替天行道”四个字刚一落地,她柔韧的身体噌地弹射出去,与她手中的桃鞭化为一体,转息间袭向鱼霄头面,快到只能捕捉到依稀残影。
    鱼霄没动,他像是压根不屑费劲躲闪,就那么大大方方地杵在原地当靶子,目光还停留在陈启星因疼痛而扭曲变形的脸上,若有所思。
    无骨毒蛇一般的桃鞭从暗处抖露真迹,瞄准要害,绞缠上咽喉。若是寻常恶灵,被法器拿捏住薄弱之处,要么屈膝求饶,要么负隅顽抗,鱼霄显然不是其中的任何一个,他抬手抓住了鞭子。
    桃鞭浸足了尸油,鞭把上还裹满了重重符咒,威力不小,能消魂灭魄,脖子和掌心被灼烧的地方冒起滋滋黑烟,鱼霄只是稍稍皱了一下眉。
    手中的鞭把传来一阵反向的电流,茅楹暗道不好,瞬间做了决定,弃鞭保命,硬生生在半空将自己的身躯对折,松开鞭把,想及时撤身落地,避开反攻。
    她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可终究还是慢了一步,顺着鞭子袭来的强劲法力带着星陨般的冲力朝她疾射而来,如海浪风潮,阵阵松涛,与她完全不是一个级别,即使是适时松手,仍是被边缘余威击中,身体里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整个人如同断线纸鸢般砰然落地,口鼻出血。
    “混……蛋。”
    在清醒认知到敌我实力相较悬殊的刹那间,没顶的绝望席卷了茅楹的四肢百骸,她遍体生寒,攥紧了满是尘土的手,浑身抖如筛糠,不是因为惊惧,而是因怒火攻心,是弱者在碰上不可战胜的强敌时对自己实力不济的滔天愤怒。
    她一拳砸在身下的石板地上。
    头顶传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落在耳朵里就成了跟赤裸裸的嘲讽。男人对她没有兴趣,径直转身,打横抱起陈启星。
    余光里,桃鞭颓然缩在三米外,是伸长了手臂也够不到的距离。
    就到这里了吗?
    耳朵里满是呼哧呼哧的喘鸣,手脚也浑然不听指挥,茅楹想象不出是什么样的力量迫使她后腿蹬地,猛然跃起,一个打滚重新握紧了武器,扭身袭向鱼霄毫不设防的后背!
    这一招因出其不意而收效显著,长鞭直接撕开了鱼霄的灵体。
    陈启星湿了依仗,一声闷哼,再次砸落在地,这次他直接昏了过去。
    茅楹心头闪过一秒钟的狂喜,很快就消失在身后空气急速流动的异动中。身体比大脑转得更快,横鞭回防的同时,她把怀中威力最大的几张五雷符统统搜刮出来,闭着眼就嗖嗖嗖扔了出去。
    瞬间碎石迸溅,灰尘漫天,茅楹挥手驱散眼前烟霾,再睁眼时,与一双似笑也嗔的凤眸对上,那双眼的周围有细细的纹路,一直延伸至鬓发,瞳孔幽深,茅楹能读出其中的不耐烦和凛然杀气。
    “呸!”她突然张狂地笑起来,啐了一口,吐了对方一脸口水。
    然后她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一只半透明的手状似随意地抬起,平举伸出,缩地为寸,冷漠地贯穿了她的胸口,攥紧了她鲜活跳动着的心脏。
    居然没淌出血来。茅楹含胸收腹,脑海里嗡的一声,第一时间闪过的居然是这种可笑的念头。既然没出血,怎么还会疼?
    在鱼霄眼中,这个女人跟这墓穴里所有给他陪葬的陶俑铜器别无二致,准她活便活,想她死便死,实在不值一提,是不开心了就能随手碾成齑粉的死物。不巧,现在他就有点不开心,只要拢拢指尖,掌中那世间最精巧的小东西就会停下它三十年如一日的机械运动。
    他本来以为不费吹灰之力,没想到冥冥中却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道不断将他往外推。
    “咦?”
    鱼霄眯起眼打量女人全身上下,最终将目光锁定在她脖子上的红绳。他伸出另一只手,那道红绳隔空被挑起来,衣襟里带出一只金黄色的锦囊,绣着平安咒,缀着祥云结,于昏暗中发出温和的光,一亮一灭,宛如活物在呼吸。
    茅楹动弹不得,只能目眦欲裂地瞪着鱼霄。
    “原来是这个挡厄挡灾的小玩意儿。”看表情,鱼霄猜出了里面装的东西,指尖上钩,欲撕毁锦囊。
    茅楹强忍住闭眼认命的冲动,屈辱不甘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绛紫色的嘴唇染着鲜血,不住地颤抖。
    难道真就止步于此了吗?
    鱼霄看着她,悲天悯人地啧啧两声,下手却毫不留情,锦囊瞬间被撕成褴褛碎片,里面兜着的一截漆黑条状物应声落地,胸口漏风,茅楹噗地喷出血来。
    血线穿过鱼霄的灵体,落到青石砖地上,鲜艳夺目,刺痛了来人的视网膜。
    鱼霄面色剧变,倏地收手,扔下奄奄一息的猎物瞬移出数丈远,一道黑影紧跟着飞身钻出,追击而去。
    就在茅楹颓然倒地的功夫里,一红一黑两道飘忽不定的身影已经激烈交手数十招,时而漫空追逐,时而重叠纠缠,所过之处飞沙走石,罡风滔滔,墙壁上留下大片大片法力攻击的痕迹。
    茅楹只觉得全身力气被抽空,她倒下了,却没倒在冰凉的地上,而是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她没看清是谁,残存的体力只能维持最基本的生命体征,不足以支撑她辨别来人,好在潜意识先一步得出结论,安全感强势俘获了惴惴不安的心,任务完成,她放心地坠入黑暗。
    陆惊风将人抱至避风的角落里放平,检查完伤势,匆匆处理了外伤,喂了几粒费天诚留下的速效救心丸,再将之前茅楹赠予的锦囊翻找出来,揣进她兜里。虽然仍旧不知道这具体是什么宝贝,但眼看着这东西刚刚救了她一命,戴着总比没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