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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东宫。
    刘冰玉悄悄吁了口气, 抬眼看向寂静如水的殿门口。
    行完合卺礼之后, 太子依着规矩出去聆听圣训、赐酒于群臣。眼下已过去了一个时辰, 太子却仍未返转。
    她渐渐等得有些不耐, 先是悄悄动了动因久坐不动而发僵的脖子, 随后低下头, 看着层层叠叠的褕翟, 犹豫要不要将这身累赘衣裳给换成轻软的常服。
    可还没等她弄明白系扣如何解开,肚子里便咕噜噜一阵响。
    她微窘。
    从早上开始梳妆起一直到现在,她一点东西都未曾吃, 眼下可不是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出于多年来的习惯,她下意识摸向宽大的袖子,手刚伸到半路, 反应过来, 今日不比往常,以往随手就能用来打牙祭的吃食, 全都没带在身上。
    她苦恼地叹了口气。
    成亲的诸多规矩里, 最不合理的一条恐怕便是新妇不能像宾客那般在筵席上正常用膳了。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宫人一叠声的问安声, “殿下。”
    她心中一紧, 忙直起腰, 恢复正襟危坐的模样。可过了好一会,只闻外头低声交谈的动静, 始终不见太子进来。
    她忍不住再一次悄悄瞥向殿门,未过多久, 一片错落有致的脚步声中, 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进来了。
    他今日身上穿着太子衮冕,整个人比平日更显修长伟岸,身后拥着诸宫人。进来后,便想也不想看向端坐于床上的玲珑美人。
    目光相碰的那一刹那,阿寒脸一热,只觉刘冰玉比他记忆中还要娇丽万分,一时间看得挪不开眼。
    直到身后宫人提醒式地咳了一声,他才窘迫地反应过来,挥手令身后的宫人们退下。
    刘冰玉见他走过来,顿时心跳如鼓,虽有些羞涩,却仍红脸含笑望他。早在那回云隐书院破阵之时,他眸光便清明了许多,到了眼下,以往脸上常能在他脸上见到的憨傻之相再也无从觅迹。
    然而,此时他立在殿中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那模样在她看来,怎么看都透着几分傻气。
    看着看着,她没能忍住,扑哧一笑。
    不等阿寒面露探究,便起了身,端端正正给阿寒行了一礼,脆声道:“阿玉给殿下请安。”
    阿寒被这声殿下唤得错愕了一瞬,旋即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清了清嗓子,他大步走到床畔,对视了一会,两个人都熬不住满脸的笑。
    他微微收敛了笑意,含笑看着她道:“阿玉妹妹。”
    这声熟悉的称呼愈加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刘冰玉心底越发松快了起来,俏皮一笑道:“殿下”。
    “你饿不饿?”阿寒不让刘冰玉看出自己此时的紧张,强自镇定坐在她身旁,过了会,扭头问她。
    “嗯。”刘冰玉点头,她这会一点也不觉得忐忑了,虽然身边这个人比从前看着稳重内敛了,但她有种感觉,他骨子里还是那个温厚宽和的阿寒,跟从前没有任何不同。
    “早就饿了呢。”她抬眼看他,有些委屈地抚了抚肚皮。
    “我让她们送吃的东西进来。”阿寒似乎早料到刘冰玉会这么回答,二话不说便唤传宫人。
    不一会,果见宫人们呈了满满当当的食匣,在桌上一一摆放好,不等阿寒吩咐,便束手退了下去。
    阿寒犹豫了一会,伸手握住刘冰玉的手,拉她起来。
    到了桌前,他道:“我知道你肯定早就饿了,本来想早令人送东西来,可是——”
    他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可是我想跟你一道用膳,所以特等到现在这时候才让他们送上来。”
    刘冰玉听得纳闷,一低头,待看清桌上的东西,这才明白阿寒的苦心。就见满桌除了热腾腾的饭菜以外,另有几小匣子点心,清香扑鼻,一半奶白,一半翠绿。
    左边是德荣斋的玉酥糕,右边,则是青云观的三味果,正是当日两个人在青云观外交换着赠送给彼此的点心。
    刘冰玉暗暗好笑,抬头看向阿寒,难怪他一门心思要跟她一道用膳,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两个人相对而笑,为了这份只有他二人知道的默契。过了一会,阿寒扶她坐下,提筷夹了一块三味果道:“这回不怕不新鲜了,都是咱们观里厨子昨日特意到皇宫里新做的,你既饿了,不如先吃一口三味果垫垫肚子,接下来再慢慢吃旁的。”
    他心底仍将青云观视作自己的家,开口时,依旧称青云观为“咱们观。”
    刘冰玉甜甜地就着阿寒的手吃了一口,心里暖融融的,高兴起来,顺手也给阿寒夹了一块玉酥糕。
    吃着吃着,两个人不知不觉越靠越近。
    等到刘冰玉第四块三味果下肚,还要等第五块三味果时,一偏头,冷不丁被两片灼热的唇给吻住。
    刘冰玉脑中一空,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双近在咫尺的黑亮眸子,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的动作生疏,轻柔中又带着试探之意,渐渐的,仿佛点燃了什么,两个人呼吸都粗重起来。
    可没等他们进一步沉醉下去,就听极不协调的一声轻微动静,两个人同时哎哟一声,倏的分开。
    “你、你磕到我的牙了。”刘冰玉脸红得要滴血,结结巴巴地指责阿寒。
    阿寒失措片刻。
    少女水汪汪的眸子瞪视着他,桃花瓣般的粉唇紧紧咬着,乍眼看去,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可这委屈之中偏偏有种俏皮的、纵容的意味……
    他身酥骨软,心底仿佛有烈焰在灼烤,毫无征兆,欲|望就这样不请自来,不但彻底压倒了他的羞耻之心,更让他恨不得立时跟她亲近。
    他心一横,索性厚着脸皮将她打横抱起,也不敢看她的脸庞,只磕磕巴巴道:“我、我再多亲几次,就不会再磕到你的牙了。”
    将她搂在怀里,大步朝床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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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婚之后,刘冰玉嫌宫里冷清,闲暇之余,时常邀了沁瑶等人来宫里玩。
    阿寒一来心里记挂沁瑶,二来平日不是忙着跟皇上读书批奏折就是看师父布阵,百般无暇,唯恐刘冰玉宫中寂寞,便总纵着她。
    沁瑶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在最初那阵最难捱的孕吐时光过去后,甚觉府中无聊。
    只要蔺效不在家,她不是进宫去看阿寒两口子,便是前往布阵之处探望师父。
    东宫被刘冰玉打点得格外舒暖惬意,一点没有宫里常有的冰冷肃穆。
    沁瑶偶尔一去,必被刘冰玉的热情款待绊住脚,天气严寒的,她也懒得来回奔波,十次里倒有九次留在东宫用午膳。
    而阿寒只要听说沁瑶来了,多数时候都会尽量放下手中冗务前来相伴,师兄妹相处起来那份亲昵自然,与从前相较,并无任何不同。
    蔺效每回忙完手中事物,便会来东宫接沁瑶一道回府。
    皇上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最要命的是,皇上虽然身子已经极为不适,依旧挣扎着亲自教导阿寒,日以继夜,不事休整,硬生生加快了尸毒的进程。
    等到清虚子布好阵,皇上已经病入骨髓,连折都只能交给几位重臣辅佐着阿寒批阅。
    不久,在缘觉启动第一场超度法事之际,皇上彻底一卧不起。
    拖延了一月,眼看只差最后几场法事,皇上却未及等到亲眼看见蕙妃的转世,就陷入了弥留状态。
    这几日,皇上情况格外不好,不但吃一点吐一点,更渺了双目。
    最后干脆水米不进,镇日身陷在床榻中,胸膛里只余一口不上不下的气。
    众近臣眼看皇上不好,不敢出宫,接连几日都守在含元殿外。
    是夜,皇上出人意料地开口说话,叫人呈膳。
    待喝完一碗粥,他不但双目重新变得明亮,更能在宫人搀扶下坐起来了。
    说话的时候,语调颇有中气,看着竟与病前没什么不同。
    余若水等人却知道皇上这是回光返照的征兆,神色愈加凝重。
    看来皇上——怕是活不过今晚了。
    待撤下膳具,皇上稳稳当当坐于床畔,吩咐王公公,“招他们进来。”
    近臣到了跟前,他问:“太子如何?”
    几位心腹近臣跟随皇上多年,焉能猜不到皇上的心思,忙道:“太子聪慧而仁厚,谦逊而坚韧,允恭克让,敏而好学,得此明君,实乃天下苍生之福。”
    他们虽然惯于逢迎,但夸赞阿寒的这几句话却是发自肺腑。新立的这位太子善良却果决,温和不懦弱,的确是个德行极佳之人。
    皇上眉头不肯松开,只道:“朕薨了之后,有几道旨意需得你们帮着宣之于众。”
    莫诚听得胆战心惊,犹豫片刻,乍着胆子道:“皇上,臣斗胆一问,皇上要宣的密旨当中,是不是有一道殚压澜王世子的旨意?”
    皇上卡了一下,冷着脸驳斥道:“朕的决议何时竟容得臣子置喙了?”
    莫诚决绝万分地跪下,“皇上,忠言逆耳,就算您今日降罪于臣,臣也不得不奉劝皇上一句:皇上万万要审慎!您莫要忘了,太子不同常人,每隔三年,便需得澜王世子来帮着维持清明——”
    此时除了当日在云隐书院目睹了蕙妃之事的人之外,只有少数几名近臣知道。
    皇上病气上涌,闭了闭眼,并不接话。阿寒初刚上位,根基不稳,惟谨父子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终是一患。
    若不是为了阿寒的清明离不开蔺效的缘故,他又岂会只是将惟谨调离长安这么简单?会一并将他们父子二人连根拔起,好永绝后患。
    “澜王世子磊落坦荡,若有谋反之心,早在上回长安大乱之时便会筹谋,何须等到太子登基之时?”王行知见皇上情形不对,也在莫诚身旁跪下,苦劝,“且世子妃与太子师出同门,情同手足,若皇上无故出手对付世子,一则,会陷太子于不义,无端伤及世子妃跟太子之间的感情,二来,世子恐怕也会因此冷了心肠,就算原本没有不臣之心,也会被皇上给逼出不臣之心呐。”
    皇上叹息道:“你们说的,朕何尝不知道?可是太子的病根握在惟谨手中,惟谨又委实有胸襟手腕,若任凭他留在太子身边,如何叫朕放心得下?天长日久,人心难测,即便他眼下没有异心,谁又能保证他永远不会生出二心?若届时他辖制阿寒,乃至谋逆夺宫,阿寒又该如何自处?”
    王行之和莫诚语噎。
    皇上道:“朕不会拿惟谨怎样,他是朕的侄儿,朕看着他长大,朕不忍寡待他。不过想将他暂且支离太子身边,等太子坐稳朝纲之后,再重新将他召回长安就是了。”
    说完,拟定旨意,令莫诚等人将旨意暂且收下,只待太子登基之日,便要当着朝臣颁布旨意。
    做完种种安排,他又将阿寒唤至床畔,谆谆叮嘱他道:“你阿娘转世之后,你务必到朕灵前告知朕一声,朕这辈子亏欠她良多,下辈子无颜再面对她,若你得了你阿娘的去处,莫忘了知会朕一声,只要得知她过得好,朕也就放心了。“
    阿寒淡淡应了。
    是夜,皇上驾崩。
    那道他临终前立下的密旨,还未交至毫不知情的太子手中,便已被人悄悄呈送给了蔺效。
    蔺效早已清楚事情来龙去脉,不必打开,也知皇上为求最大限度清除太子身边的隐患,秘密下了一道将他明升实降、远远调离长安的旨意,
    若是他身上没有另一块女宿令牌,皇上少了一份顾忌——这上头写着的,没准就是赐死他的旨意了。
    他讥讽一笑。
    这就是帝王之家,利益永远凌驾于亲情之上,信义随时可以用来出卖。
    将密旨放于灯上点着,他面无表情看着跳跃的火焰。
    那纸张虽是御制,却极为质韧,点火之后,很快就被烧得蜷缩卷曲,转眼便化为他脚边的一堆灰烬。
    火灭后,他跨过灰烬,走到门边,外头早有宫人捧着缟服在外侯着。见蔺效出来,忙上前帮蔺效着上缟服。
    蔺效抬臂,任凭宫人伺候穿衣裳,目光却冷冷落在覆盖着厚厚白雪的庑殿顶上。皇伯父当真尸毒入心,倘若他若存心要造反,又岂是区区几道旨意能压得住?旁的且不论,单说阿寒明日能否顺利登上帝位,就全在他一念之间。
    不必回头,他也知道有人在一旁等候他拿主意,沉默了良久 ,他终于开口道:“皇上殡天,即刻四处发丧,着礼部、司礼监、钦天监筹备太子登基之事。”
    那人迟疑了片刻,应声,自下去安排。
    蔺效跨过台阶,向身后的含元殿投去淡漠的一瞥,人人只道帝王家繁花似锦,却无人知晓有人根本不稀罕生在帝王家。
    尔虞我诈,刀光剑影,无情最是帝王家——
    出身,他已经无从选择,但倘若可以,他怎样都不会愿意子孙后代再卷入这样的争斗中来。
    皇上驾崩,吏民数百,皆缟服送丧。
    数日后,阿寒继位,改国号为隆元。下旨封蔺效为成王,另赐成王府。
    过两日,缘觉等人做完最后一场法事,由此洗清怡妃命格中的罪孽,紧接着,便请清虚子开始换魄阵最后一步,揭开镇压蕙妃的灵符,送她上路。
    这阵法需得三日三夜方能完成,期间,阿寒跟刘冰玉寸步不离守在阵法之外,含泪看着蕙妃的尸首,足足三日三夜未合一眼。
    等阵法结束之后,阿寒一刻也不拖延,立即下旨满天下去找寻恰好那个时辰出生的婴儿。
    沁瑶得知消息,心系此事,每日等蔺效回来,便缠着他打探最新消息。
    所幸事情远比几人想象得顺利,不出半月,派出去的人便回了消息:在长安城郊,有户人家恰好于那个时辰得了一女。
    与此同时,去别处打探回来的人回消息说,那晚那个时辰出生的婴儿,独有长安城郊这一个,别处均未发现。
    清虚子和缘觉连夜跟着阿寒第一时间赶到那户人家,却是户读书人家,因祖上有恒产,家境颇为殷实,夫妻自小订亲,鹣鲽情深,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便是成亲数年一无所出。
    而今一朝得女,两口子恨不能捧在手心,待之如珠如玉。
    等孩子抱出来,却是个生得白胖结实的女婴,缘觉和清虚子喉间哽咽,凑近一看,一眼瞥见孩子耳垂上的朱砂痣,跟阿绫生前一模一样,不由得越发笃定。
    两口子得知阿寒的身份之后,少不得大为惶恐,可眼见年轻皇帝及一僧一道只顾对着襁褓中的孩子泪流满面,他二人又不禁面面相觑。
    夫妻俩被请出去后。阿寒眼见婴儿脸上一片祥和,再也看不见半点怨悲之意,心中不由得悲喜交加,哑声道:“阿娘上辈子被皇权害得一生郁郁寡欢,末了还落得被奸人所害的凄惨下场,未得善终。这辈子,便让我这做儿子的用皇权护她一世安宁,再不让她受半分委屈罢。”
    清虚子和缘觉满心怅惘,红着眼圈,重重地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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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多以后
    正是长安春日,思如斋里缤纷多姿,牡丹、茶花开得正艳,三月春风中,漫天飞洒着轻软幽香的花瓣。
    院中站了好些下人,俱围在温姑身旁,害眼痨病似的,同时将眼睛锁在她怀中那个虎头虎脑的小郎君身上。
    这孩子不过半岁大小,生得粉雕玉琢,一双白藕般的肉胳膊,除了胖乎乎的白糯米般的脸颊外,那双大大的眼睛更如洗过的黑玛瑙似的,又圆又亮,漂亮得惊人。
    他被温姑稳稳当当抱着,身量比同月的婴儿来得高壮,手里抓着一朵刚被他残忍揪下来的牡丹花,心不在焉的,不时转动小脑袋往院门口看。
    “我们小阿大在等阿娘回来呢,是不是?”温姑努着嘴笑问他。
    这话一出,阿大仿佛被挑起了说话的兴致,胖胖手指头往院门口一指,开口道 :“哒哒,啊,哒哒哒。”声音清脆如豆,听得人心都化了。
    可惜他奶声奶气说了一大串,手舞足蹈的,架势摆得颇足,发出的却全是“啊”、“哒”的声音,听在旁人耳里,堪比天书。
    温姑却仿佛听懂了似的,忍笑附和道:“阿大在告你阿娘的状是不是?阿娘出去了这么久,阿大都想阿娘了,阿娘怎么还不回来呀。”
    阿大找到了莫大的共鸣。呜了一声,脸上露出极委屈的意思,凑到温姑跟前,黑葡萄似的眼睛盯着她,胖乎乎的手也跟着轻轻拍打温姑的脸颊。
    温姑最受不了阿大这等可怜兮兮的攻势,每回被这孩子盯着这么一看,便是再硬的心肠也没办法硬起来了,遂哄道:“我们阿大乖乖的,你蒋三伯伯明日大婚,你父亲和阿娘去卢国公府帮忙去了,已经这时辰了,估摸快回来了,咱们再等等,该回来的时候,阿娘自然就回来了。”
    话未说完,果然听到后头传来沁瑶的笑语声:“阿大。”。
    阿大眼睛瞬间一亮,忙在温姑臂弯里一拧身子,张开胖胳膊,直要往沁瑶怀里钻。
    沁瑶笑着快走几步接过阿大,先在他胖鼓鼓的脸颊上连亲了好几大口,随后抱着他往房里走。
    边走边问:“阿娘不在家的时候,阿大乖不乖呀?”
    阿大笑呵呵地点点头,献宝似的将手里的牡丹花举给沁瑶看。
    温姑在后头看见,头疼似的闭了闭眼。早知王妃提前回来,她就该早早替小公子将罪证毁尸灭迹才好。
    果听沁瑶又惊又怒:“这可是你皇舅舅令人从宫里送来的,阿娘都还没用来摆牡丹宴,怎么就被你这小家伙糟蹋成这样了?!”
    啪——轻轻地拍打屁屁的声音。阿大献殷勤不成,屁股上反倒挨了一巴掌,意外之下,撇嘴欲哭,模样甚是委屈。
    娘俩正大眼瞪小眼,就听后头传来一叠声的请安声,“王爷。”蔺效也回来了。
    阿大立刻如蒙大赦,撇下阿娘,又唔哇唔哇地要往父亲怀里去。
    蔺效不明就里,接过阿大,高兴地将他举高,问他道:“好小子,在家里做什么呢。”
    阿大最喜举高,顿时兴奋极了,手舞足蹈,咯咯咯直笑,一双胖腿更开始不老实地试图往蔺效肩上蹬。
    蔺效素喜洁净,此时却浑不在意,干净的宝蓝色的袍子转眼被踩了几个小黑脚印。
    沁瑶愈觉胸闷。
    一家三口到了屋里,蔺效将阿大丢到窗下的榻上,任他自行玩耍。
    榻上的小几早已撤掉,现如今放了许多阿大的小玩意,阿大刚一被父亲放下,便自动自觉地爬到正中间盘腿坐好,扒拉了一堆玩具在跟前玩了起来。
    沁瑶从温姑手里接过准备给蔺效换上的常服,一边亲自给他换衣裳,一边道:“能不能跟他蒋三伯伯说一声,别再寻摸稀奇古怪的东西给阿大玩了,那些宝贝到了阿大手里,不出半日准给弄坏,没得糟蹋东西。”
    蔺效低头看着妻子玉兰花般娇美的脸庞,笑道:“三郎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对人好起来,恨不能掏心掏肺,但凡在外头看着新鲜好玩的,都巴不得历时给阿大买来尝鲜。不过,他眼看要跟郑家表妹成亲了,等成了亲,多了人管束,他总不至于没事就来逗咱们阿大玩了。”
    一副嫌弃的口吻。
    沁瑶忍不住笑了起来,“蒋三哥被你说得像匹需要上嚼头的野马似的。”
    “他可不就是匹野马。”蔺效不以为然道。
    沁瑶莞尔。阿大最喜欢的便是这位蒋三伯和他瞿家舅舅。
    前者三不五时便给阿大带好玩的东西,后者呢,却是在阿大面前出了名的有耐心,无论阿大提出什么无理要求,瞿子誉一律“逆来顺受”。因而阿大每回见到他蒋三伯和舅舅,都高兴得哇哇直叫。
    “可惜嫂子刚有了身孕,哥哥每回下衙都得回去陪伴嫂子,嫂子如今身子不适,咱们也不好总去叨扰。”沁瑶瞥一眼阿大,“这小家伙精神头十足,得好几个大人陪着他轮轴转才行。”
    说话间,已然替蔺效穿戴妥当,她正要转身逗弄阿大,谁知被蔺效一把搂住腰肢给揽了回来。
    蔺效低头亲她一口,道:“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阿大听到动静,好奇地抬起头观察父亲和阿娘。
    沁瑶想了想,并不想跟蔺效提起刚才在卢国公府遇到德荣婆媳之事。
    在见到她之后,德荣维持往日的一贯作风,仍是那副客气疏离的模样,而冯初月久困府中,难得抛头露面一次,特地打扮得珠光宝气。一见沁瑶,便热络地缠住她不放。
    沁瑶知道,冯初月的女儿刚一生下来便被德荣抱到身边亲自教养,平日德荣等闲不让冯初月见女儿,夏荻如今又去了岭南道任督军,常年不在府。冯初月无计可施,便将主意打到她身上。
    果然,冯初月扯东扯西的绕了一大圈,话里话外都想请她到刘冰玉面前说几句话,让刘冰玉以皇后之势给德荣公主施压,好让德荣将女儿交还她给教养。
    沁瑶听得半晌无语,敢情刘冰玉这位皇后什么事都不必做,只管成日间插手下臣的家务事就是了。
    当然,这些话她在心里想想便罢,既已回到了府中,她一点不想跟蔺效提起,免得平白惹他不快。
    笑了笑,她转移了话题,冲阿大努了努嘴,道:“想他了呗。”
    两人怕阿大从榻上滚下来,走到榻旁挨着阿大坐下,阿大有了大人相伴,立刻放弃玩具,直奔父亲而来。
    蔺效伸出一臂揽着阿大,任他胖猴子似的在自己身上爬,对沁瑶道:“常嵘跟周小姐的亲事订在下月,到时候,恐怕还得请你操持一二。”
    “为何这般客气?”沁瑶似笑非笑看着蔺效,知道他跟常嵘母子情分非常,嫌他客套,“常嵘前日跟他阿娘说,周夫人被蝎子精害得夫离子散,身边仅剩周小姐一个亲人,孤苦伶仃的,早许诺说等成了亲,要接了周夫人一道跟他们住。说起来,周夫人母女这一年来委实算得自食其力,日夜做针线活,一日不曾闲着,知道家财被害得散尽,毫无依傍,唯有一双手能挣些安身立命的钱,便时常做了针线活积攒积蓄,听说周夫人如今都将攒的钱都添在了周小姐的嫁妆里了。”
    蔺效对这些琐事并无什么兴趣,只嗯了一声,道:“左右是常嵘自己求娶的周小姐,咱们照着他意思来就行了。”
    到了晚间,两人安寝,阿大扭股糖似的缠着沁瑶,怎么也不肯跟乳娘睡。
    沁瑶哄了一会,阿大便憨沉沉地睡下了。
    这孩子最大的好处便是能吃能睡,只要喝饱了奶水,夜间甚少啼哭吵闹,无论沁瑶还是乳娘带这孩子,都分外省心省力。
    孩子睡熟后,两人少不了一番温存,期间阿大丝毫不受所扰,不管他父亲如何欺负他阿娘,都毫无所觉,只管鼓着肚皮睡得喷喷香。
    酣畅淋漓之后,蔺效将沁瑶光溜溜的身子搂在怀里,替她将汗湿的鬓发拢到耳后,“你累了,先歇一歇,不急着去沐浴。”
    沁瑶嗯了一声,乖顺地依在他怀里,等渐渐平复了喘息,忽然仰头看向蔺效的下颌道:“惟谨,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蔺效很少听到妻子这般慎重的语气,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头道:“你说,我听着。”
    “青云观自从被怡妃的人一把火烧了之后,至今仍在修葺,师父暂无去处,不得不被师兄强按在宫里住下,可我每回去宫里看师父,都觉得他老人家好寂寞,不是独自在房间里看书画符,便是站在院子里想心事,想来这些年支撑他的信念便是师兄和蕙妃之事,如今尘埃落定,他反倒有种无所适从之感。我总觉得,师父不比缘觉方丈那般能入世,也因此更易消磨意志。你看,缘觉回到大隐寺之后很快就重新整顿寺物,四处讲经,至少看不出半点消沉的迹象,师父呢,相较之下却显得闲散多了——自然,我也不知道缘觉方丈是不是真需要如此忙碌,但他总归有事可做,不像师父……”
    她越说越觉得酸涩,声音也低了下去。
    “你是想给道长找些事情做?”蔺效忙接话道。
    沁瑶点头,“我每次带了阿大去看师父,师父都好生高兴,除了拿了符纸给他抓在手里让他玩外,有时候还会兴致勃勃地用符术逗阿大乐,我看了就想,要不等阿大大些,便让阿大跟着师父学些道术,一来可以傍身,二来师父有了消遣,总不至于那么寂寞了。”
    蔺效并不觉得妻子这个念头有多异想天开,只提醒她道:“阿大身子骨壮,出生到现在连个头疼脑热都没有,可见这孩子身体底子比旁的孩子要好,又是个小机灵鬼,要再学了道术在身,不知会淘气成什么,到那时候,咱们可还管教得住?”
    沁瑶挑挑秀眉,“有什么管教不了的,咱们连斗宿那几个大魔星都一一收服了,还怕收服不了一个小魔星?”
    蔺效笑了起来,“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我管教阿大的时候,你可不许拦着。”
    沁瑶笑道:“我管教阿大的时候,你也不许拦着。还有,你别忘了,咱们头年可是说好了的,等开春,咱们就去江南和岭南道看看,除了看看西湖之美、秦淮之景,品品蜀道风光,往南还有闽江,湘粤,往西还有云贵,想来天下之大,各处有各处的好。对了,咱们还可以带上师父和阿大,每到一地,都多盘桓些时日,四处走走看看,品鉴青山绿水,光想想都觉得比久居一隅来得强。”
    蔺效一向言出必行,既然承诺了要带沁瑶他们出门游历,自然一早已做了安排,可眼见沁瑶眸子里流光溢彩,他不由得也跟着心旌摇荡,转眼起了逗弄她的意思,笑了笑,凑到妻子耳畔,说了句什么,随后,便淡淡挑眉道:“你答应了这件事,我就什么都依你,”
    沁瑶翻身骑到他身上,骄傲地看着他道:“十次够不够?”
    蔺效错愕了一下,欣然笑了起来,满足地低叹一声,抬臂抚上她的脸颊,“瑶瑶,我何其有幸,这辈子能遇见你。”
    沁瑶俯下身,轻轻吻上他的唇,呢喃道:“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