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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此一桩事平。
    天下再无筑梦,世人亦不知曾有筑梦,仅一众少年来而复归,自阎罗殿外惊险行过一程。平怀瑱私相解囊,嘱蒋常跟随吴阳成与江良骥出宫代转,所予金银,足可令各人从其所好,再不必身处宫外实则缚身宫里。
    平怀瑱了却李清珏心底压了多年的重负,然而众人之中唯独寻容夕不见。
    时有一旬,不知身在何处的容夕才传信李清珏,笺面留有“珍重”两字,再无其他。
    李清珏将信纸捏在指间,觉此生恐难重逢。
    又两旬,六皇子党缉拿归案。
    皇后追谥昭贤二字,福经未诵足七七时日,皇城内外不可见红,乱党尽押天牢之底,至皇后下葬迁往皇陵,方行问斩。
    太子时隔一月二入天牢,临刑前再见这兄弟一面,如今除几丝凉薄血脉在身,已不须再视他作皇家人。平怀颢遭罚贬为庶,被关在这寻常牢地,便连姓氏都成了旁人口中不应唤出的忌讳。
    平怀瑱背承月色而来,实乃心静如水之态,在入牢一霎觉出几分阴寒,拢了拢披覆在肩的蚕丝锦裘。
    今夜特来此处一不为话别,二不为叙旧,不过予之三言。
    “宜妃与魏氏带我那可怜侄儿流窜在外,行踪已为我掌握。
    “老六,稚子无辜,我不动他毫毛,但来日如何,全凭他造化。
    “然宜妃与魏氏,将死无疑,便伴你上路罢。”
    平怀颢足下铁索锵锵作响,手掌用力攥住粗糙不平的湿冷栅栏,即便听他下此通牒,依旧不作告饶祈求。
    不是姿态难放,而是成王败寇,他深谙此理。
    平怀颢从不当自己会败,然倘若他为胜家,为根除后患,也必不会放过太子旧党中任意一人。太子网开一面已为大仁,宜妃与魏氏善用心计,想要幼子平安一世,从不知晓此间旧故,此二人便不可活。
    终究护不住妻母周全,但得以保下亲子,平怀颢悲痛之余不可说不万幸,可对太子绝无谢意,至死恨入骨髓,愿他得江山而失江山,令这狂书的“平”字于他手中湮灭殆尽……
    是夜天未明,平怀颢承皇恩赐酒,留全体面。
    其余罪党尽斩于京中闹市,一颗颗赤目人头拖着血道四下滚落,观刑者中就连正值壮年的胆大男子也被吓得往后闪躲,躲罢两步又觉此幕眼熟,朦胧忆起十数年前少幼时候,亦曾目睹哪家遭受了此等大罪。
    却是哪家,姓甚名谁,如何都想不起了。
    万事无大小,俱成过往。
    葭月绽梅而来。
    许是赶早落了初雪之故,京城入冬后接连放晴。
    蒋常立在廊下抬首望着檐角融入暖阳的一滴晶莹露珠,双足略微发酸发麻,想太子已在身后凤仪殿内坐了挺久。
    平怀瑱一早去过养心殿,出来后眸里失神,只字不言地把自己关进皇后旧居里。室内装潢未改,物什仍在,除殉葬之物,平怀瑱未允人擅动分毫,仿佛如此看着还能同从前一样,隔帘尚可听见皇后盈笑唤他:“太子来了。”
    平怀瑱恍惚合眼,手掌包裹着座下扶手一端飞凤扬花的富贵雕饰,想当日雁彤甘愿耗此余生为皇后守陵,誓随棺棂同去,至此凤仪殿旧人尽散,除两名守殿宫人长留在此,别无人烟。
    物是人非之感厚重袭上心头,而举宫上下,有此感慨的何止他一人而已。
    宫中少了凤仪正殿,更无与之抗衡的秋华之主,宏宣帝后宫本就不算茂密,眼下愈显空旷萧索;至于前堂,乱臣贼子一扫而净,先前与太子陈情者险险保住了项上人头,乌纱帽稳稳不落,然如旧立在堂下时依然遮掩不住心虚与惶恐,低垂首谨小慎微地往来,整一派沉寂至极。
    平怀瑱手掌紧了紧,知天下当需换新了。
    宏宣帝气色日益不佳,经此事攻心,郁气愈发滞于体。平怀瑱原本以为皇帝为逼奸佞现形乃故作虚态,事毕才知他着实已老,身况从未作假,当比旁人所料更为严重。
    方在养心殿时,终日倚榻静养的宏宣帝忽然向他叹出一句肺腑之言:“朕同太子演了一出戏,从今夏至如今,倘真只是入戏一场,该有多好。”
    平怀瑱犹在梦中,觉这语气颇不真实,再欲细想下去,又见宏宣帝转眼换了无情神色,道:“回去罢,今日之后,太子再不是太子。朕愿你堪受天下之重,莫负朕多年心血。”
    平怀瑱恭谨应下,自养心殿离开后,心不在焉地到了此处。
    蒋常在外轻微跺了跺脚,耐不住搓手取暖,一转身见太子不知何时行出。
    “太子,气候寒人,回旭安殿罢?”
    “回殿更衣,我要出宫一趟。”
    平怀瑱抬步先行,蒋常在后追着问:“太子去何处?”
    “承远王府。”
    蒋常颔首答应着,回殿后嘱人备下车驾相候,未至午时便独自伴着平怀瑱到了宫外王府。
    世子平溪崖本欲外出,人到府外恰逢太子车辇停驻,意外迎上前去,只好打消了出行念头,伴他拾阶回府道:“太子前来未派人通传,若晚一步便与臣弟错过了。”
    平怀瑱浅淡一笑,挪步间禁不住侧眸望他眉间笑意,最艳羡他这弟弟,前身事尽数翻篇,尘埃落定,唯余惬意。
    “王妃可在?”平怀瑱不应他话里戏笑,话落见他点头,接道,“我特来问你一事,不过午时将至,也好在此同你与王妃共进午膳,往后恐怕难有此等良机了。”
    平溪崖面上笑意稍作收敛,佯作不经意般扫过蒋常半目。蒋常至今不知太子身世,觉这对话刻意提及王妃实显亲昵,可又怎想都不算太失分寸,故而未露异样,仍顺眉跟在后头。
    平溪崖便又深了笑容,借冬阳煦暖,叮嘱厨房备下丰盛菜肴送至南花园中,再支蒋常去往后院请王妃前来用膳,趁独处时问道:“太子何事相询?”
    平怀瑱直言不讳:“承远王一去多年,而你至今未受封号,我来问你可有此心?”话里略作停顿,见无旁人耳杂,字句更不委婉,“你与我乃至亲,所欲所求毋须隐瞒。溪崖,明日父皇受玺于我,我登基之始必将封赏功臣良将,届时封王封地,皆从你喜好。”
    果真是一去多年,平溪崖闻言轻笑,几乎要忘了当初年值几何。那时少不经事,不知王妃缘何在那雨夜魂不守舍,眼下明身世,晓因果,自也清楚承远王绝非丧命江湖蛮流之手。
    不过不提罢了。
    “臣弟确有此心,”平溪崖内心通透,颔首回话,因承远王之死,宏宣帝再未与王妃有过往来,他亦与之不睦多年,正是缘此从未受封,也不愿受封,但现而今平怀瑱将称帝为皇,便大不相同了,“‘承远’二字在这头上冠了多年,极不顺耳,早该厌弃。不过封王甚佳,封地免了,能在天子脚下享一世庸碌富贵,足矣。”
    平怀瑱失笑:“也只你敢说这话。”
    交谈间过庭穿廊,渐近王府南花园,婢女玉手托盘呈上精巧前菜,仔细置往亭下石桌上,行过身前时福身谢罪道:“后厨早前已烹好前菜,为免凉身,特地温来暖酒佐食。待热膳备妥,还请太子与世子移驾内室。”
    “嗯,退下罢,勿令人相扰。”
    “是。”
    婢女齐齐退出园去,平怀瑱遥望亭下杳无烟气的凉菜数碟,摆首道:“这时节,确不宜在院中进膳。”
    “人不宜景,可景色宜人。”平溪崖且笑回他,“太子从未与王妃好好相聚片刻,难得如此,怎不该寻赏心悦目之地。”
    平怀瑱半晌无言,足下步伐缓了几重。
    “不如你心细。”
    平溪崖但笑不答。
    过不一会儿,蒋常随王妃匆匆赶来。
    承远王妃一番急切打理,寥寥三两座庭院相隔,竟行出山高水远之感,见平怀瑱时目露欣喜,日夜思念凝作眼底薄雾,险要化泪滚下,湿了面上精心描绘的妆容。
    平怀瑱将她身后随行婢女遣去,并令蒋常同去寻膳用饭,不必在此伺候,好容易屏退旁人后站起身来,亲上前扶王妃入座亭下。
    母子相离如距千万里,实却近在咫尺而朝暮不可见。
    自平怀瑱年岁渐长,承远王妃再不曾同他这般亲近过,不经意触得他扶在腕间的修长指节,教整只手都倏然轻颤起来。
    平怀瑱护她安稳坐下,行退半步,忽于两人意料之外单膝跪了下去。
    平溪崖诧异起身,不待去扶又听他沉声言道:“来日为君,不可再拜。”
    平溪崖双手止在途中,缓慢收了回来,不多阻他。
    此乃平怀瑱执念,过去拜不得生母,往后化龙为帝,更不敢折其福分,是故今日一拜便是非拜不可。
    “孩儿谢母亲隐忍相护,此生虽不能相认,却断不会相忘。”
    承远王妃抑不住满腹心酸,一声“母亲”苦苦等待多年,甚不知究竟能否等到,此时入耳,终获万千慰藉。
    她探出手去,不抹面上泪痕,轻柔抚上平怀瑱眉间刀痕,久望爱子,无不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