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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节

      可随年月逝去,心境变迁,他似乎什么都想要,又觉天地间并无值得他所迷恋。
    此番惊觉“堂姐”重获新生,且成了玉容花娇的少女,他忽然无从分辨,对她究竟是姐弟情多一点,还是男女爱更多一些。
    此疑,无解。
    他踱步回兰阁,撩袍坐于琴台前,十指促弦,琴韵抑扬顿挫,时而激昂,时而婉约,如自问自答。
    瞒她的事还有不少,譬如她被子女劝说改嫁时,提亲的洪朗然堕马骨折、恭远侯身患疟疾、富商家中失火等等,无一不是他暗中所为。
    在他心中,这帮凡夫俗子,不配成为她的夫婿。
    此外,还有阻碍徐家兄弟向上攀爬的小诡计,譬如……收买府医,助丫鬟慕秋勾引徐明礼,以毁掉徐家和周家的大好婚事;譬如早年让徐明裕各地的生意遇挫。
    那时,她屡逼他婚娶,他怒火中烧,决意给徐家一点颜色,并存心等他们落难时施予援手。
    但阮时意力挽狂澜,兼之徐明初为扭转徐家局势,毅然远嫁,当上一国之后。
    阮思彦见“堂姐”收回改嫁之愿,且没再催他成婚,他才没再干涉。
    一晃大半生,往事如云烟。
    瑶琴似珠落玉盘,委婉绵密,曲终人自散。
    琴声也好,心声也罢,她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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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时意抱着一大匣子画作回徐府时,神色凝然,难辨悲喜。
    听闻徐赫正由徐晟与静影联手运功逼出残毒,她没作打扰,只和徐明礼商量,是否该按照阮思彦的提示,明晨到北山忘忧峰拿人。
    母子讨论阮思彦种种匪夷所思的言行,决定继续派人盯着,慎防他跑路,只等明日一举拿下余孽。
    下午,徐赫初次祛毒,出了一身大汗,听说妻子已平安携晴岚图归来,心安之余,未及细问,按秦大夫指示,浸泡药浴,更衣而眠。
    期间,阮府派人送来三大车物件,说是赠予“徐待诏”和“阮姑娘”的订婚贺礼。
    礼单表明是日常用物,但实际上全是珍贵古迹、书册、画卷、册页,还囊括了阮老爷子和阮思彦的心血之作,另有一批珍贵花草,使得全府上下震惊不已。
    阮时意隐隐嗅出诀别意味。
    如若“阮思彦为地下城城主”的事实直达天听,阮府势必要遭抄家,财产充公。
    将心爱之作与珍物数尽交予阮时意,或许是嘱托,是致歉,是剖白。
    ——他们无血缘关系,但确实是亲人。
    徐贪睡一觉睡到大晚上,神清气爽,一扫颓靡。
    换上干净衣袍,他敲开绣月居院门,听阮时意讲述来因去果,唏嘘慨叹,当即尝试揭开晴岚图的第四段。
    他昔年采用的宣纸,分层制作,质量佳,可劈为十数层。
    揭画时,他以热水闷烫,外加清水淋洗、洗霉去污、修补全色等数道工序,不得不全神贯注,时时审慎。
    当原作从加裱处掀起,久等多时的谜底终于揭晓。
    画面背后书有三字——冰长峡。
    徐赫与阮时意互望,均浮起异样感觉。
    对应其余各段,连起来则为:古祁城,三百里外,冰长峡,地下河,石龙为记。
    事实上,“冰长峡”并非寂寂无名的小地方。
    早在三百多年前,宋宣首任女帝的皇夫仍为将帅时,曾率兵与两族联军交锋。
    因手下叛变,谎称可抄近道,前锋军被诱至一峭壁间的峡道,遭巨石与毒火夹击,尸首成山,几近全军覆没。
    绝境中,他们从该处寻到一条隐秘的地下河道,逃出生天,连夜突袭敌军,解救俘虏,夺敌将首级,为最终胜局奠定根基。
    历史如车轮往前滚动,一度赫赫有名的战役成为史书上的寥寥数语。
    远在数千里外的祁城毁于战火,冰长峡已不为大宣民众所熟知。
    若非阮老爷子将魏亲王的秘密藏在画心,天下间大概无人知晓,对繁华盛世起决定作用的地下河道,藏有进可定天下、退可安民生的秘宝。
    阮时意出门前,曾对徐赫撂下一句“回头慢慢算账”。
    但去了一趟阮府,和“堂弟”作短暂交流,得回晴岚图,她忽而心绪不宁,无心思考该向徐赫提何种要求。
    大局当前,个人私情算得了什么?
    打赌之事,容后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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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沉如水,山色巍峨连绵,似沉睡蛟龙盘踞。
    京城与北山之间,存在长达数里的地下通道。
    隐秘,幽深,乃近年新挖,作储备之用,与前朝遗留的地下城并无相通之处,故不易被人发觉。
    地下城被朝廷肃清后,阮思彦余下的五百名部众基本匿于此。
    他们大多为地下城出生或长大的黑户,对给予生存必须的阮门主心悦诚服;少部分是侠客、武官等年轻英才,受蛊毒影响,对阮思彦死心塌地、唯命是从已久。
    纵然光景不再,亦无怨言。
    这一夜,阮思彦抵达此处。
    一如往常,他风姿儒雅俊逸,面容温润如玉,受众人顶礼膜拜。
    深邃眼眸自远而近,扫向密密麻麻、垂首候命的手下,沉厚嗓音绵绵穿透于三丈宽的地道中。
    “在吾心中,诸位皆是以一敌百、锐不可当的勇者!”
    数百人齐声和应:“谢门主首肯!吾等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阮思彦语气平添凌厉:“地下时日今非昔比,敢问诸位,是否勇猛如昔?”
    “是!”坚定话音引发阵阵回响。
    “是否拥有足够胆量,披一身伤痕,战死于血泊当中?”
    “是!”
    “即便面临被利刃削断臂膀、被锐箭刺穿咽喉、被尖矛戳破肚肠,你们是否九死无悔?”
    “是!”
    “请诸位证明给我看,”阮思彦露出浅淡笑意,“黎明之前,我将选出最出类拔萃的一位!”
    在场众人先是一愣,人群一少年反应极快,瞬即抽刀,劈向身畔同伴。
    余人纷纷奋起,霎时间,地道中寒芒炫亮,于灯火下接成无数耀眼光弧,并带动呐喊声、呼痛声与断肢残骸齐飞。
    无一人对此决策表示异议。
    独自立于台上的阮思彦面不改色,平静观赏众人拼尽全力,挑起一场前所未见的腥风血雨。
    头颅滚落,内脏翻出,尸积成山,血流成河,每一个未倒下之人均杀红了眼。
    由他一手筹建的地下王城,由他一手豢养或操控的爪牙,于这一夜彻底崩塌消亡,不复存在。
    几滴血迹溅到素净道袍上,他不经意皱了皱眉,转而步向出口。
    月沉星稀,山风呼啸,长夜将尽。
    地道深处传出的打斗声越来越弱,几不可闻。
    寂静中,一名浑身染满鲜血的壮年男子以刀作杖,艰难从地底攀登而出。
    “门主……属下来迟,让您久等了!”
    阮思彦打量这断了臂膀、伤痕累累的男子,温言赞道:“我记得你,姓孟,塞北人士,对吧?”
    “是,能获门主一丝忆记,属下感激涕零。”
    阮思彦略微颔首,翻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此物乃精钢所制,削铁如泥,现赐予你。”
    那人粗喘着气,恭敬跪地,叩首而谢。
    未料,阮思彦袍袖一挥,寒光闪烁间,匕首直直插在其头顶。
    那孟姓男子双目圆睁,身子摇晃,轰然倒在晨曦薄雾中。
    阮思彦取出一块丝帕,拭净双手,将脏帕子弃于一旁,利落上马,奔往云雾缭绕的忘忧峰。
    抵至峰顶,山崖边视野开阔。
    眺望东方粉霞渐显,恰似胭脂融流丹,一点点染上金橘、深红、火红、金红……
    如锦绣,如轻绡,如碎缎,如裂帛,层层交织变幻,瑰丽流泻。
    堪比血色映天。
    遗憾烟岚明灭如画、旭日光芒万丈,始终未能透进人心。
    半山急奔马蹄声起,敲碎晨间清肃宁静。
    不多时,数队人马疾行而至,为首的三名英俊青年,正是徐晟、蓝豫立和洪轩。
    紧随其后是三家府兵,显然打算动用自己人扣押,送至官衙时可充作自首。
    他们团团包围唯一的退路,神态肃然。
    徐晟一跃下马,执礼相劝:“五舅公,晟儿奉命接您回城,还请配合,莫伤了情份。”
    阮思彦长身玉立于险峻处,回首微笑,岿然不动,教众人微露迟疑。
    山下云海腾起,随风如浪涌至。
    转眼间,白茫茫一片漫过忘忧峰,咫尺难见。
    徐晟等人警惕拔刀,躯体紧贴,在浓云中步步进逼,时刻防备阮思彦夺路而逃。
    然则,他们如履薄冰、寸寸挪移至山边时,那处已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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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下城一案,以“主谋畏罪堕崖、部下自相残杀”结案。
    齐王夏浚躲不过盘查,因从犯之罪,削夺爵位与封地,贬为庶民,流放至海岛。
    阮府查抄,另找出阮思彦在京城内外共有房宅三十多处,而其大批画作“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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