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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元墨去了一趟成衣铺,咋着胆子向老板打听阿九里衣那种料子,好在老板居然也不知道,拿出一匹匹丝绸,不是厚了就是粗了,实在找不到那般轻薄绵密的。
    “那样的只怕是官用的料子呢,我们可不敢卖呀。”最后老板说。
    元墨连声附和。
    所以,不是她不买,是实在买不到啊。
    但美人居然穿官用的料子,来历只怕不低,很可能是大户人家的家伎。
    要配得上美人,自然也不能买太便宜的货色,元墨咬牙买了上好丝绸,又去了一趟裁缝铺,最后出来时钱袋瘪得一个铜子儿都挤不出来了。
    元墨拎着钱袋,寻思一回,往宣德坊去。
    平京城东富西贵,宣德坊就在皇城西边,是贵中之贵,姜家就在这里。
    元墨不是第一次上姜家。当然,不是走正门,而是绕到侧门上,告诉门上的人,她来找十七公子。
    门上的人去了片刻,请她入内。
    虽然来得次数不是很多,但元墨还是感觉到了今天姜家的与众不同之处。姜家有自己的府兵,披甲执枪往来巡逻,但往常半天才能看到一队,今天她还没走到姜其昀的屋子,就已经看见两三拔了。
    那门上的人本也认得她,并不像往常一样笑嘻嘻唤“二爷”,而是一脸肃容叫“元公子”,往日是直接把她带到姜其昀书房的,这次却将她带到了花厅上。
    姜其昀已经在花厅上等着了。
    姜其昀生就一双桃花眼,眼角眉梢,俱是风流,最会甜言蜜语哄姑娘开心,就算没有姜家少爷的身份,他也是北里最受欢迎的客人之一。
    只是这会儿姜其昀正襟危坐,和那门人一样严肃,见了元墨,起身行礼:“元兄,别来无恙?自从那日和元兄秉烛赋诗,不觉已经过了大半年了。”
    元墨心说我大字不识几个,你也只会些淫词艳曲,咱们在一起从来只有秉烛喝花酒,外加赌骰子,赋个鬼诗。
    然而面上已经飞速反应过来,有模有样深施一礼:“可不是?姜兄高才,在下一直念念不忘。刚巧新近得了一坛好酒,欲与姜兄共饮,以助诗兴,所以特来相邀。”
    听到“好酒”两个字,姜其昀眼睛一亮,飞快地望了身后一眼。
    他的身边,立着一名老人,两鬓已经斑白,低眉顺眼,慈眉善目的,一声不出。
    老人穿着蓝袍,元墨来姜家多了,知道这是四品内侍的服色。
    四品确实地位不低,但也只是个听差的,不知为何姜其昀看向他的眼神竟有些惧怕。
    “这个……”姜其昀收回视线,“元兄的好意,在下心领了,最近四伯要在下闭门读书,实在不能出门,且时时要考较功课,实在没什么闲暇,元兄,恕我失赔了。”
    元墨急道:“那可是那位酿酒名师亲酿的好酒啊,在下费尽心思才得来,姜兄真的不来吗?”
    “我……唉……”姜其昀一咬牙,“来不了!”
    元墨道:“姜兄也该知道这酒难得,若是不来,下回可没有了。”
    姜其昀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快要哭出来。
    姜其昀身后的老人开口了,“既然是这等好酒,十七公子为何不去?”
    他的声音十分温柔,轻言细语的,只隐约有一丝尖细。
    姜其昀的脸色顿时变了:“平公公说笑了,我要在家读书,绝不会擅离半步。”一面猛给元墨使眼色。
    元墨客套几句,赶紧告辞。
    平公公送元墨出门,姜其昀在老内监身后杀鸡抹脖子使眼色,要元墨封上嘴,什么也别提。
    所谓酿酒名师,是指红姑。
    红姑亲手做的桃花醉,不知道醉倒了多少人。而且红姑酿酒,全看心情,一年只得几坛。姜其昀倒不是有多好酒,他是红姑的头号倾慕者,为了买酒,出到了十两黄金。
    但红姑的酒从不给外人喝,元墨一直没这个胆子打酒的主意,现在家里迎来了天仙般的美人,不置办点行头怎么行?非但要置办,还不能置办得一般。花榜上全是一双双富贵眼睛,所谓评选花魁,拼得不单是美人的姿色才艺,更是乐坊的财力与人脉。
    可现在姜其昀显然是遇上了什么事,这条财路不通了。
    平公公一路细细问元墨多大,哪里人,做什么,和姜其昀怎么认得的。元墨信口胡扯,编造了一段“以文会友一见如故”的故事。
    到了门口,平公公站住脚,笑眯眯问道:“元公子方才说的好酒,不知道是哪个酒?”
    “哪个酒?”元墨一时不明白这种问法。
    老内监脸上好像永远都带着一丝祥和的笑容,“‘酒水’之‘酒’,还是‘九九’之‘九’?”
    元墨益发不明白了:“酒便是酒,酒酒是什么?”
    “没什么。”老内监笑容不改,“既然公子不明白,就请公子一路走好。”
    天一黑,整个北里便活过来。
    灯红酒绿,处处笙歌,车马盈道,语笑晏晏,满楼红袖招。
    空气中到处浮动着酒的香气,脂粉的香气,人的香气。
    元墨深吸一口。
    这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红馆的生意还是一如往常的清淡,只得两位老客,都是外来的大商人,来这里与其说是消谴,不如说是借消谴之机谈生意,冷清的红馆没什么人打扰,正好方便他们谈正事。
    姑娘们抱着琵琶,只是助兴作陪而已。
    “……外面的事情大概就这么多了。”
    元墨和阿九坐在二楼雅间,所谓雅间,是用一扇扇雕花屏风隔开,屏风上雕着细密的格子,一楼望不见雅间情形,雅间却可以一楼大厅情形尽收眼底。
    元墨把自己在街上听到的消息一一道来,不外乎是张大人的儿子纳了一房小妾,赵老板亏了一大笔钱,王家娘子和李家娘子大吵一架之类。
    然后提起酒壶,给阿九斟了一杯。瓷杯淡白,酒色却是浓重的深红色,宛如琥珀,这是她学红姑酿的杨梅酒,酒香四溢,虽然比不上红姑的桃花醉,也很不错了,毕竟以阿九之挑嘴,也没有嫌弃它。
    “就这些?”阿九似乎有些不满意。
    元墨给姑娘们置衣颇有经验,千人千面,每一个人都可以穿出自己独特的美。她给阿九买的衣裳既没有花纹也没有刺绣,更没有轻纱滚边与披帛,比如此时阿九身上这件通体纯色,色作淡青,衬着雪白的里衣,把阿九整个人衬得清新淡雅,像一株才出水的清荷。
    其实元墨觉得,阿九根本不需要穿花哨的衣裳,老天爷给了她这样的一张脸,所有人看着她,视线都会被这张脸吸引,衣裳什么的,根本就不重要。
    元墨道:“不然还有什么?西凉人又没造反,姜家也没打算跟皇帝争天下,能有什么大事?”
    话音才落,一楼传来一阵喧哗,元宝引着几个人走了进来。
    “噗!”元墨一口酒水喷出来。
    新、新客人?!
    这几个都很年轻,看衣着样式,似乎都是书生。想来是春闱刚刚结束,十年苦读告一段落,大家想出来放松放松。
    阿九顺着她的视线望下去,只见女伎们含笑迎上,其中一位女伎生得杏眼瑶鼻,妩媚鲜妍,更有一股熟蜜桃般的甜馥之气,十分出众。
    “那是谁?”阿九问。
    元墨嘻嘻一笑:“上了妆你就不认得了?欢姐啊!”
    阿九大惊一吃。再三细看那女伎,怎么也没办法同白天那个眉目黯淡的黄脸婆联系起来,这哪里是上妆,分明是易容。
    不管是上妆还是易容,欢姐都是楼里姿容最出色的女伎,毕竟曾是花魁,年岁虽长,但风姿不减。
    新来的客人逛乐坊,自有一套规矩,欢姐亲自奉上一杯茶。
    这便是新客的点花茶。别看小小一杯茶,客人需付三千文茶资。然后登楼入座,再奉酒,酒名为“支酒”,又是三千文。
    一行总共五人,一人六千文,这一茶一酒一喝,三十贯钱便进了元墨的钱袋。
    当先一名书生衣饰华丽,出手宽绰,同伴都称他“卫公子”。看来这场花酒便是他请客,众人都小星拱月般将他送到主位,然后将菜式、点心、酒水流水般送上。
    新客登门,往往是花销最大,这是新客在乐坊确立地位彰显身份的机会,也是乐坊了解新客的方式。这一次的花销,会决定他将来在这家乐坊受到哪一种待遇。
    因为某些不便透露的原因,红馆已经很久没有新客上门了,尤其还是这种有钱有闲的年轻新客,只要姑娘们略施手段,就可以将他们悉数拿下,从此成为她们的不二之臣,天天来送银子。
    元墨笑得眉眼弯弯,整张脸都闪闪发光。
    然而没等她笑完,不知那卫公子说了什么,姑娘们的笑声为之一滞,欢姐朝楼上看来,脸上显出了焦急的神色。
    很快元墨就知道了原因,卫公子在同伴们的起哄下起身,走向厅堂的墙壁。
    “糟了!”元墨顿时笑不出来了。
    他想要青壁赋诗。
    时下乐坊中,最受追捧的不是美貌,不是身段,不是风情,而是才华。一个粗通文墨的女伎,比一个精通歌舞的女伎身价要高出三五倍。
    原因无它,客人们来乐坊寻求的不单纯是男欢女爱,而是心灵上的知音,精神上的伴侣,要引发他们的爱恋,绝不能单靠一副皮囊。
    所以在较为高等的乐坊里,点花茶与支酒之后便是青壁赋诗。
    青壁,是指乐坊厅堂正中一面墙壁,上面悬着淡青色绢轴,旁边有放着笔墨,客人将诗词题在绢轴上,女伎便在其后赋诗唱和,以文相交,各见其才、其心,又风雅又美好,远胜家中女子的柴米油盐,这正是乐坊吸引着士人前仆后继络绎不绝的精髓所在。
    可问题是,红馆,早已经不是“高等乐坊”了。
    青壁虽然还在,却早已经没有了能够与客人唱和的女伎。以往的客人大多都知道,绢轴与笔墨只不过是一种摆设,算是双璧坊变成红馆之后最后的一点风雅遗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