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分明(中)
报恩,说起来就是简单两个字儿,做起来颇为棘手。
青果青叶对瑶草的恩情,涉及前世今生,颇为虚渺诡异,其人其事,实难言表。方氏不知就里,实难苟同瑶草对二丫头的安置,或者说颇有异议。
这事儿在方氏,以为青果青叶诚实可靠,正该留在瑶草身边帮衬瑶草,至于感谢,可以给予她们无上体面,赏赐银钱,却未必一定要赏自由。这也是当下大多数主子做派。
说起来青果青叶之所以一直没有配人,一来是瑶草自己未嫁,不好张口谈论丫头婚事。
二来是因为青果青叶二人自己不愿意离开瑶草。
三来也是方氏一片私心,她想叫青果青叶配给瑶草将来丈夫得力小厮或是夫家管事,以为瑶草在婆家助力。
这也是方氏吃了王氏大亏所得教训,柯家只是普通人家,尚且如此惨烈,更遑论清贵之家盘根错节呢?
瑶草却没这个打算,她对于青果青叶感情,比之瑶枝尚重几分,虽从未宣之于口,却是时刻铭记于心。
瑶草以为报恩,就不该再让自己姐妹以及后代子孙再做奴才,所以,瑶草打定主意,一旦机会成熟,就为她二人脱籍,寻一门好亲,风风光光嫁出去,自己当家做主。
方氏原本舍不得青果青叶这两个忠心之人,好说歹说,要将两人留下,以为助力,无奈任是方氏苦口婆心,瑶草只是固执己见,难以回心转意。方氏只当瑶草作兴,有些火星了,沉了脸。
母女一时僵住。
且这瑶草虽然重视青果青叶,也不忍母亲伤怀,忙着缓和脸色,轻轻拉起娘亲手,低声说出句话来:“青果青叶忠心非等闲能比,女儿大胆推测,一日女儿性命危急,她两人纵救不得我命,也会陪女儿同死,绝不会背叛女儿。”
这话正合了之前方氏梦境,只吓得胆战心惊,忙拿手捂住女儿嘴,颤声言道:“鬼神有灵,且别瞎说,娘亲依你就是。”
方氏至此,心神更乱,对于瑶草决议,再无异议,凡是满怀虔诚,一心一意为青果青叶张罗婚事不提。
方氏撒出去的消息很快有了回音,三日后,数十个媒婆上门提亲,方氏瑶草一起挑挑拣拣,选定两家。虽是媒婆拍胸保证,瑶草犹不放心,特特委托清明谷雨,暗中相看:“你二人与他们左右邻舍仔细打探这二人,务必家世清白,家风淳朴,本人勤勉,样貌整齐方可。”
清明谷雨一番打探,回说虽没媒婆说得那般好,却也大致相符。二人一般相貌端正,为人不错,也肯怜老惜贫,只是张家商户隐瞒前妻遗下一女事情,陈家隐瞒女婿本人六指。
这两宗在瑶草不值什么,为主是品行端正这一条顶顶重要。银钱可挣,品行天生。
至此,瑶草遂正式跟青果青叶谈论她们婚姻之事。
她二人正如瑶草所料一般,坚决不肯嫁人,后见瑶草态度坚决,又改口说愿意嫁给楚家小厮或是管事,总之一句话,不肯离开,愿意一辈子跟随瑶草。
两丫头声情并茂,说到激动处,双双跪下,恳求瑶草不要摒弃自己。
瑶草慌忙拦住:“这做什么,快些起来说话,我何曾舍得你们。”
青果青叶忙闻言大喜,磕头道谢不迭:“谢谢小姐成全。”
瑶草忙一举手言道:“别忙说谢,且先坐下,我有话说。”待二人坐下,瑶草言道:“你们自小陪我长大,与我祸福一共,屡立奇功,我早把你们当成亲人姐妹一般,哪有把亲人姐妹当奴婢道理?实话告诉你们,我早已为你们准备了脱籍文书呈交官府,不日即可批复。夫人日前也替你们寻下两门好亲。我已经着人打听清楚,对方虽非官宦,却也是上好人家,一家是近郊商户张员外,他家京城有绸缎庄,乡下有百十亩土地。妻子难产,遗留一个三岁女儿,他无父无母无兄弟,妻子进门就是主母当家。只是他岁数稍微大些,今年二十八了,青果你比青叶大半岁,我以为这门亲事很适合你。”
青果忙着推辞:“这样好人家还是让与青叶吧,我不急的。”青叶抹把眼泪,忙着将青果推到前面:“我不嫁,还是青果姐姐先嫁的好。”
瑶草睨着二人笑道:“别推辞,人人有份呢。另一家是祥符县土财主,姓陈,家有三百亩土地,只是本人天生六指,其他一些儿无碍,只因这一残疾,说亲屡屡遭人嫌弃,他倒起了个誓愿,非得娶个漂亮的青头女儿能干人,并扬言,只要符合条件,不论出身。陈生年岁小些,今年二十二岁,我以为与青叶很是般配。”
二人闻言又要插嘴说话,瑶草却是言笑盈盈自说自话:“据中间人讲,他二人俱是相貌端方,堪称良配,你二人倘若愿意,你们以柯家表姑娘身份出嫁,在婆家想不会受到欺压,就是她们犯横,总就有我与夫人为你们做主。嫁妆婚宴由我操办,你们只等着做新娘就是了。”
青果青叶两人却是死心眼,无论瑶草如何劝说,只是哭哭啼啼不起身,百般哀求,总之一句话,嫁人可以,绝不出府,绝不离开瑶草。
瑶草主义已定,要她们嫁人去过自己幸福日子,且不会转移:“随你二人说一千到一万,我对你们拢共一个主意,两个字--嫁人。即便这两人不成,我会请托媒婆继续打探,直到你们满意出嫁为止。”
青果青叶虽然依旧不肯答应,却也知道自家小姐秉性,知道木已成舟,万难更改,她们不接受瑶草美意,心里别扭,极不舒坦,以为小姐嫌弃自己了,不然为何不留下自己,依靠自己?
无论这二人通透与否,瑶草按照自己心意办事,相信不久将来,二人定会明了自己苦心。
二月二十三日,瑶草带着青果青叶去相国寺,明说烧香许愿,实乃相亲。张员外陈员外早在集市上摆了摊位,假作生意,实乃等着女家相看。
瑶草自己在佛前烧香磕头许愿,祷告菩萨上苍,福佑柯家楚家阖家平安。且让谷雨清明带着青果青叶两人逛街购物,相看女婿。
两丫头回头依然态度坚决不嫁人。
谷雨清明悄悄告知瑶草,两丫头见了两员外,各自涨红了脸颊。
瑶草微笑,这就是不讨厌了。
紧着,瑶草吩咐谷雨清明替她二人准备床上用品以及日常用具,再托付娘亲方氏替他们寻找出色匠人,打制妆奁。
妆奁数目,瑶草按照中等人家小家碧玉规模,择定三十二抬。囊括了四大件,箱笼,雕花床,雕花椅,八仙桌,子孙桶等。妆奁木材则是极为坚实柞木。
柞木初始杏黄,久后变成褐红色,虽然不及红木,却也甚美,优在结实,虫蚂不蠹。
却说这边打起了家具,瑶草在娘家已经半月,楚景春天天过来晃一晃,每每被柯老爷子柯三爷接住,难以亲近小媳妇,直觉心如猫抓,又不敢表露。
偶尔上了绣楼,碍于陪伴的大姨子,小舅子,楚景春费尽心机,顶多就能乘便拉个小手。这家伙郁闷之极,几次熬到很晚,喝得醉醺醺,飘飘然,终没上得绣楼,只被留宿外书房。
他原是装醉行,博同情,落得这样收场只得苦笑自嘲。
转眼又过十日,楚景春祖母派了自己跟前两位得力两位妈妈,过府探视柯老夫人,不仅送了柯老夫人许多名贵药材,柯家大小人人都有礼物。当然,两位妈妈分别跟柯老夫人方氏传到楚家老太太心意:“十分想念孙媳妇。”
瑶草奉祖母母亲指令提前返家,这一夜,小两口久别胜新婚,锦被翻红浪,恩爱更胜从前,不说也罢。
却说瑶草与青果青叶说亲办嫁妆之事,终于惊动了柯老夫人,这事原没什么见不得人,在瑶草来说,故意不设防,目的是激水逼鱼跳。
青果青叶已经接受婚事,婚期就定在五月二十八。时值四月,婚期急迫,瑶带着谷雨清明石榴莲子乃至李妈妈,急赶赶替她们二人备办嫁妆,她二人自己也是整日埋头绣嫁衣,整个景萱院一片忙碌,一片喜气。
忽一日,柯老夫人使了小丫头绿儿来楚家传信:“老夫人有请三姑娘。”
回头却说柯老夫人经过两月治疗,口鼻歪斜尚未痊愈,话语含糊,却也能够分辨。
却说瑶草带着药材礼品,走到祖母面前殷殷问病。柯老夫人笑容可掬,虽然笑得恐怖,瑶草可以感觉祖母善意祥和。柯老夫人先是询问几句瑶草起居饮食,婆家情形,得知一切都好,便不再犹豫,直奔今日主题:“我听闻丫头闲话,说前一阵子府里媒婆往来勤便,不知为谁寻亲呢?可是为了你大姐?”
瑶草不防祖母这样直接,心里又好笑,又郁卒,瑶玉这样害祖母,害丈夫,残害姐妹的毒物,祖母难道还没死心,知不知道想要放出去祸害谁呢!
心头一阵冷笑,口里却是一本正经回说:“这倒不是,大姐上有祖父祖母父亲,又有兄长在侧,婚姻大事孙女岂敢轻言?前阵子媒婆往来,原是为了孙女两个丫头寻亲。说起来也是因为前一阵子祖母病重,孙女为了给祖母祈福消灾,与母亲商议,除了相国寺放生,府里也发放了一批丫头小厮,免她们身价银子,赏她们安家银子,让他们自去过活,这两丫头就在其内。”
柯老夫人闻言有些尴尬,有些难堪:“难为你们母女想得周到,祖母生受你们了。”
瑶草忙着起身,毕恭毕敬:“这是孙女该当的,祖母无需挂怀。”
祖孙有说一些闲话,瑶草为了给祖母解闷,仔仔细细将自己亲自经手婚事细节说与祖母知道,又说太婆婆婆婆十分支持,还赏赐两丫头不少布匹首饰,以为添妆。直噎得柯老夫人半晌无语。瑶草不疾不徐,又陪祖母闲话几句,就要告辞,却不料对面瑶玉忽然咳嗽几声,柯老夫人脸颊抽搐几次,最后吞吞吐吐把话说了:“瑶草,祖母知道你是个好的,心肠好,又能干,对祖母祖父一贯孝顺,有兄弟姐妹一贯和顺,看顾尤佳,就是对下人丫头也这般菩萨心肠。我也知道你大姐做事无状,妄想天开,可是,她所作所为毕竟对你没什么实质伤害,你大人大量,能不能,能不能看在祖母面上,摒弃前嫌,就算可怜可怜你大姐姐,替她寻个吃饭的场所?”
瑶草闻言,心里直觉抽痛,灭有实质伤害?究竟如何才算得伤害?再一次重复前生悲剧,将自己一切拱手相让,再将自己杖毙御河么?
瑶草豁然起身,喉头发疼,泪水行将喷发,瑶草仰头,将泪水回流心底,长长舒一口气,再舒一口气,终于稍稍平复心情,闭闭眼,差点咬断银牙,生生压住满满哀怨,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儿:“不是孙女儿违拗祖母,这事儿于情于理,实不该孙女插手,即便大伯母去了,大伯父还在,就是大伯父不管,还有大堂嫂二堂嫂们呢?俗语有云,长嫂如母,孙女实在作难,祖母见谅。”
这话已经说明白了,自己对瑶玉没责任,也没义务,更没闲心。
柯老夫人虽是满面羞惭,兀自强出头:“就算祖母求你一次,她再是有错,错不过与你同宗同族同根生,好歹赏她一口饭吃呢?”
瑶草被逼无奈,看来祖母不甘心父母让瑶玉青灯古佛提议,想要绕过父母,通过自己给瑶玉安排一桩亲事,从而让瑶玉过上正常女人生活。也不想想这个被她骄纵的心如蛇蝎,残害人命,猪狗不如的孙女儿,配不配再过人的日子?
这些话差点冲口而出,耳边响起祖父父亲之话:“祖母老了,且将就她些,缓缓图之。”
只得忍了满腔怒火,福身言道:“我且试试,成不成的,且看天意,祖母好生安歇,孙女告辞了。”
这话柯老夫人十分不满意,再要张嘴,瑶草已经决绝而去,留下柯老夫人眼巴巴直发愣:“我这要求过分么?”
瑶草回头原话告知母亲,方氏气得脸色发青:“害得人还不够么?”
早在正月,瑶玉恶行败露,柯三爷就暴虐了,要将瑶玉杖毙,被方氏以家里要办喜事,见血不吉利劝止了。
三月初,柯三爷再次跟柯老爷子正是提议,以为祖母祈福名誉送瑶玉进家庵修行,吃斋念佛。又被柯老夫人寻死觅活拒绝了。
倘若柯老夫人好模好样,柯三爷大可以强制执行,错不该如今柯老夫人正病着,柯老夫人大骂方氏挑唆拨火,动不动救哭泣晕厥,无论真晕假晕,柯三爷再不敢明面提说了。
方氏为了避嫌,再不提瑶玉名字,只是心不甘情不愿好吃好喝供着她,心里只当养猪养狗了。
母女们正在作难。
一早气得发晕谷雨,咳嗽一声道:“要说这事儿有甚作难,也忒简单了,依照奴家蠢办法,就是四个字,以恶制恶。”
方氏笑道:“瞧把你能得,跟我几十年了,我倒不知道你何时学会做做媒了。”
谷雨一笑,压低声音说了主意。
方氏瑶草好笑又解气,都道:“就依你。”